錢欽青、袁世珮/採訪 袁世珮/撰稿
圖/陳立凱攝影、文華東方、Tony Chi and tonychi提供
高大的身影穿過文華東方的雅閣,檢視著所有細節,一如最初設計時對包括燈光、盆栽,甚至菜單格式、播放音樂的要求。這是被譽為「酒店設計大師」的季裕棠(Tony Chi),立足國際40多年的堅持。
季裕棠,6歲隨父母自台灣移民美國,從紐約將室內設計美學幅射到國際,在頂級酒店與餐廳領域設下美學高標,曾與「廚神」級的米其林星廚Wolfgang Puck、Alain Ducasse等人合作,Park Hyatt、InterContinental和Mandarin Oriental等頂級酒店都要藉助他增輝。香港的Rosewood酒店是最新落成力作。
漫漫職涯,早入主設計名人堂的季裕棠已是一方宗師,但這樣的成長,有著每10年一期的轉折。
紐約10年,1979~1986
季裕棠1979年畢業、1984年在紐約成立工作室。「這是勇氣最大的時候,因為很幼稚,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怕。」他形容那時初生之犢的勇氣「很可愛」,卻是如今顧慮增多後求而不得的特質。
這個階段讓季裕棠念念不忘的案子,正是鄰里間的小餐廳,不少是為了融入美國、謀取生計的移民委託,「我真的學到很多,學到設計其實是在解決問題,而不是去包裝一件事情。」因為移民沒餘錢做「包裝」,所以建築師、設計師只能想盡辦法去解決大小問題。
東南亞10年,1987~1996
季裕棠形容進軍亞洲的這10年是「body on steroid」,像打了類固醇般地壯大,當時甚至有媒體說他「在紐約是條小魚,到東南亞變大魚」。他不很認同,但承認當時機會的確好,連自我也被捧高,如今反省,也不是很健康的事情。
此階段代表作是香港蘭桂坊的開發,季裕棠與「蘭桂坊之父」Allan Zeman盛智文、Paul Hsu徐保羅,聯手打造出今日的蘭桂坊。如今說來,季裕棠直言:「那是一個無法重來、但絕對值得的經驗。」
他分析,當時正逢都更,社會期待一個「不千篇一律」的東西,「我們去的時機滿好的,滿足他們的需求。」當時港人的「渴望」正是機會,所以季裕棠雖然看好台北青田街有改造的條件,卻擔心人的「渴望」不足。
沈潛的10年,1997-2007
「這是我在沈澱的時候。」季裕棠自認在此之前做了些錯的事,「所以盡量不要重複錯事,我這10年做的東西就很小心,味道愈來愈清淡。」
被問到這個時期最大的作品,季裕棠指指自己:「我啊,就我自己啊。」
他的自我沈潛期也正好是自我成熟期,因為到了台灣。「那10年在台灣,學到真的很多。」季裕棠說:「真的成熟大概在台灣,錢是沒賺到啦。台灣大概是錢付最少、但我最享受的地方。」
回歸自我的10年,2007-2017
上承前一階段的沈潛,季裕棠說:「這10年,我開始看到自己多一點。」
這時期還遇到代溝的大挑戰。季裕棠舉例,以前大家理解力差不多,交談很有建設性,可是現在要與公司同事溝通,明顯遇到「世代移轉」:開會不帶筆記本、不提出問題或意見,就等著單方面吸收,凡此種種,讓他疲累。
這個階段代表作是東京安達仕酒店,季裕棠形容:「那是最乾淨的一個案子,整個圖只有四筆就解決掉了。」默契與簡單,正是此時他所看重的。
首先,季裕棠和日本業主相識已久,彼此尊重,當他接到對方「求救」來電時,已知這是身為朋友必須出手的時候,「我參與,就表示我已經成熟到去接這個案子而不顧慮面子問題。」如果以前,當然不理,但現在他能理解對方找上門的目的,就會盡力解決問題。
而此案簡單,因為參與人數少。季裕棠最怕人多口雜的案子,「我尊敬你、你尊敬他,好有禮貌,可是談到事情了嗎?最後投票決定。」現在的他不太參與這種案子了,偏偏這種情況愈來愈多。
至於下一個10年,已過耳順之年的設計師說:「該去做些別的事、去學別的東西了。」
設計的起點:「為什麼?」
那些在頂級酒店裡彷彿天經地義存在的設計,是怎麼來的?「我的設計永遠是從『為什麼』開始。」季裕棠會自問,「我為什麼要做?」「為什麼要跟他做?」「他做這個是為什麼?」
所以如果有人找上門,季裕棠第一個問題就問,「為什麼找我?」但他笑說:「99.9999%的人都不及格,不知道我能夠幫他做什麼。」說「仰慕大師」之類的話是不及格的。
至少要懂大師的美學。這些年,季裕棠走向「安靜的設計風格」(invisible design),如文華東方的「雅閣」、東京安達仕。他說:「視覺安靜,最重要的是知道不該做什麼。」
但安靜不表示不豐富、沒有聲音,而是聲音與視覺的噪音都要控制,一旦整理乾淨,視覺的層次感提升,一樣能安靜但豐富,宛如「低吟的喧囂」。例如「雅閣」,就是在敦化北路樹梢上安靜的小房子。
當初台北文華東方業主林命群找上門,但季裕棠正準備結束台灣工作,沒想到一陣子後又因緣際會接了下來,從3樓的「雅閣」粵式餐廳、5樓的法式餐廳「COCO」(後改為Cafe Un Deux Trois)、6樓的「Bencotto」義式餐廳,再連頂樓的「官邸」也接下來,完成直向串聯,說好一個「安靜」的故事。
Rosewood十年大業完成
香港地產界四大金剛之一的鄭氏家族投入酒店業,拿下Rosewood品牌,請來季裕棠規畫,他從全球角度出發,提出倫敦、巴黎、紐約、北京和香港五個店,一起策畫、逐一開幕,最後的香港已在10月落成。
有趣的是,季裕棠幾乎是以「顧命大臣」身分在輔佐「公主」鄭志雯。他原本就替鄭家的祖父、第二和第三代規畫家園,當鄭家女兒對酒店有興趣,他就是最佳「老臣」,10年大業完成即功成身退。
不變的初心
成為室內設計界的巨人,季裕棠常被年輕後輩請益成功之道。「你要什麼?」這是他要新進設計師先思考的問題,「今天你要求名、為了明天有錢,那你後面的路已經固定了。你要想,值不值得?」
就像他挺直的身板,季裕棠早不用在名利前折腰,不為業主的時間成本與預算成本折損堅持,所以自認「愈來愈古典」的他,寧願案子愈做愈小,也不想牽涉到人多的工程。
「還好,我從來不是在做生意,我要的是『生活』。」季裕棠一笑:「我滿幸運的,到現在沒有變。」
紐約、布宜諾斯艾利斯、台北
季裕棠 安靜不妥協的三城生活
錢欽青、袁世珮/採訪 袁世珮/撰稿
圖/陳立凱攝影、文華東方、Tony Chi and tonychi提供
舒適坐著的季裕棠從容自信,彷彿融入身後他所設計的圓形窗景圖畫中,這位2009年進入室內設計名人堂(Interior Designs Hall of Fame)、又在2015年受頒FITs Lawrence Israel Prize的國際知名設計師,如何從當年6歲的小移民走上頂峰?他笑笑:「誰曉得?」
安身、立業於各個城市,成就著別人的空間、自己的人生,季裕棠悠然於紐約、布宜諾斯艾利斯和台北三個家,三城三種生活,歸結出他要「安靜」的生活哲學。
在城市中成長
「台灣的回憶,不是眼睛看得到的,而是一個味道。」季裕棠回憶童年的台北味道,是稻田的、夏天的、樹的、青苔的味道,「離開台灣,這個回憶很清楚。」
少小離鄉,青壯回來做案子,如今再回來,看的還是小時候的回憶。季裕棠說:「到這個年紀,看到很多過去的影子。很多人說你的國語怎麼是講過去的名詞、以前小孩子的語彙,那是因為,我還住在台灣的過去;台灣的今天,我是盡量去接納它。」
畢竟是最初的根,季裕棠對台灣,有更多的情懷和認同,「我到台灣來,比較平和、比較少生氣,所以我常待在台灣。」他愛台灣穩定的「節拍」,至今仍如他印象中的80年代,「滿悠閒感,有一種活力。」
相較之下,季裕棠1986年走向全球的第一站到香港,雖然當年也有讓他欣賞的「節拍」(生活節奏),但現在他說:「今天講最煩躁的地方也是香港,我到香港,火氣像火山一樣就到頂了。」他到香港,只待一天就要跑。
台北悠閒、香港浮躁,季裕棠點評新加坡也開始浮躁了、曼谷是一向浮躁,東京還是非常平穩,至於上海、北京,也非常浮躁,但因為「尺度」很大,壓迫感不會那麼重。
三城生活
走過世界,季裕棠有三個住處,家在紐約、度假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台北有一個窩。三處有著同樣的室內設計風格。
「為什麼要不一樣?」他反問:「這是我要求的穩定性。早上醒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不會覺得我在不同的地方;在台灣醒來,就像紐約的延伸一樣。」他形容,就像從客廳走到廚房、到餐廳、到睡房,「總不能從餐廳走到睡房變成夜總會,那是文化震憾。」
所以季裕棠讓空間成為中性的平台,人在其中隨著時間、季節去變化。
但三地還是有本質的差別。紐約是非常美洲的新城市,怕吵的季裕棠盡量降低家中噪音,很少在家裡做活動,但幸好家在頂樓,有個花園,30年前種的小樹都長高了,可以在花園喝喝茶、在大都市裡鬧中取靜。
在有著500多年歷史的歐化城市布宜諾斯艾利斯,14年來累積眾多朋友,晚餐常在近午夜時,下午也有happy hour,加上當地風俗,朋友約見不是「酒吧見」而是「家裡見」,所以季家被稱為「open bar」。他也有先見之明,設計時就分東西翼,大人小孩各一區,有兩個大餐廳招待客人辦派對。
在南美,季裕棠不用出門上班,起床後跟公司連線處理公事,「如果是在紐約,每天起來要當老鼠,下地下鐵啊,再出來到公司去上班。」
台北則具戰略作用,「是一個點、我的窩、我的巢。」季裕棠計算,從歐洲或美洲飛來亞洲工作都要10幾個小時,住酒店一住10幾天,「實在不是人的生活」。於是台北的家就是解決之道。
季裕棠從紐約搭晚班飛機離開,早上到台北,回家後到市場買點水果、泡個澡、去爬山,第二天帶個小皮箱就能去香港、日本、新加坡,事情辦完了,回台北休息一天再整裝返美,台北居提升他的生活品質。
台北就根據他的獨居需求設計。有個前廳,客人若只到前廳,表示交情只到這裡,再往中間走是季裕棠的生活空間、靠近後花園是最私密的區域。每個小客廳有兩三個座位,沒有大廚房因為不開伙。
台北前後院也有花園,可是他後來發現:「台灣的小蚊子比我更厲害。所以我的花園,我看著它、它看著我,井水不犯河水。」
人生的秋天之後
人過耳順,季裕棠知道自己要什麼:「我要過一個生活。」這生活,無關乎賺多少錢、變多富有。曾說過自己人生剛入秋,他計畫中的未來,想去做很多以前想做的東西,想學音樂、學習平靜、想學陶藝。
「秋天過後就是冬天,冬天不會開花了。所以不要去考慮事業這些事情了。」在室內設計這一行,季裕棠說的直白:「沒有春天了,有工程的話,是一種壓力,你要問自己要不要再去參與。」
甚至連人際關係也不妥協了,季裕棠老實說:「我現在對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會挑挑揀揀的了。」因為現代人溝通只談效果、不談過程,讓他覺得索然無味,「經過過程去達到效果或結論,這是我在尋找的,可是現在愈來愈少,所以我也慢慢把門關得緊一點。」
於是有朋友問他:「你怎麼變得那麼孤獨?」季裕棠否認:「跟孤獨沒有關係,我只是缺乏機會跟人家溝通而已呀。」感歎一句:「我有一點living in the isolation(離群索居)。」
現在的生活就「安靜」二字。季裕棠說,知心朋友不必多,如果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過生活,葡萄園的產出賣一些、釀一些,自己喝一些,都不是為了賺錢;愛喝茶,什麼茶都不計較,不喝罐裝飲料,可是偶爾也會「作弊」一下喝點可樂。
感歎著如今社會講的是「如何妥協」,但偏偏他是非常不妥協的人。「到人生尾期還要去妥協,那就很悲哀。」季裕棠每一步都清清楚楚,「是自己去決定,可是絕對不會有妥協的成分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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