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廬創辦人 周渝

紫藤廬創辦人 周渝

喝了開心 就是好茶

錢欽青、袁世珮/採訪 袁世珮/撰稿 陳立凱/攝影

“春寒料峭,些微陽光灑落在陽明山早開的櫻花上。爐上鐵壺蒸騰著氤氳,端坐小茶室一隅的主人周渝在幾只樸拙的碗裡各放一兩葉茶,注水,熱氣旋如太極,茶香裊裊而上。 周渝問客人:「閉上眼睛,看到了什麼?」”

隱山林的隨意茶道

紫藤廬創辦人周渝以茶入道、入生活,在陽明山對著花樹蟲鳥,以好水烹好茶、好墨寫好字。雖是茶界一方大家,周渝喝茶,卻沒有那些令人望之卻步的講究與規矩。

「我泡茶是隨意、自由的,不像有人講究禪茶,不能說話。」周渝一邊沖著茶,一邊提到在大陸的經驗,因為台灣傳過去的「不能說話」規矩,他曾經在茶席中好奇開口問,就被人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當然,「禪茶」也有其美好之處。但周渝跳脫這些「外在」:「後來我為什麼要搞『一葉一宇宙』,就是要回到茶本身。茶的美感是從茶葉開始的,而不是搞了半天,茶也不會喝,只追求什麼美感,那就是不懂喝茶、不會泡茶。」

這些體悟,有著近40年「茶人」資歷為基底。周渝在1981年正式開了紫藤廬,這裡不只是老茶館,還是台北市第一處以人文歷史精神及公共空間內涵特色而被指定的古蹟,當年的黨外、藝文界,以此地為沙龍,文化與茶所帶來的影響力,使紫藤廬與周渝在兩岸茶界都有獨特地位。

在紫藤廬之前,周渝愛茶,但還不敢稱專家。他記得小時候,也會要來一杯大玻璃杯沖的茶,不是為了喝那對孩子來說算苦的茶湯,而是喜歡看茶葉在水中展開的感覺,浮浮沉沉、各有姿態,「我對茶的欣賞,是從茶葉在水中的姿態開始,我可以一直看,這是我對茶最初的印象。」

茶功力的精進,還是在開了紫藤廬之後。紫藤廬是周渝老家,查電力公司資料,1920年就有送電紀錄,已是百年老宅,到他開店時,也是過了一甲子,建築經多次改修增建,日式搭上海的西式、日據時代的西式。他說:「自然在生活中把美學調和起來了,不是刻意的、沒有任何理論。」

沙龍時期,徹夜不歇,周渝笑說:「後來坐吃山空,就決定開茶館,把空間開放出來給大家用,要收費就要供應東西,我也滿喜歡喝茶的,雖然那時不懂茶、也不會喝到很高級的茶。」

奉茶,也提出紫藤廬式的美學,崇尚自然哲學的周渝喜歡老物,「有錯落感但不要有規則性,不要員工學日本花道,要的是跟花對話,什麼都可以拿來插花,大甕、大缸,餵雞的、餵豬的花草都可以。」這樣的美學,後來也散見於許多餐廳之中。

從紫藤廬到陽明山

周渝嚮往山林,將大自然邀進屋裡。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嚮往山林,將大自然邀進屋裡。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仙風道骨的,似乎正適合住在山裡面。他說,除了身體不大好,自己也的確嚮往山林,4年多前找到現址,改了格局,拆了牆、開了窗,將大自然邀進屋裡,吃飯、睡覺、洗碗、寫字,當然還有喝茶,都可以對著自然。 這裡的茶室很小、但四席剛好,也能坐到7個人,周渝借古人所謂「茶三酒四」說明,喝茶放鬆,兩個人就能交談,主人專心泡茶、也可以插入對談,而他這裡,茶桌的每個方向都能看到外面,「這就是我的生活,我要寫書法、我要喝茶。」

朋友來訪,周渝會喝多一點,平時自己是隨性地想喝就喝,早上起床喝老普洱暖身,夏天就喝野放茶,「我是靠心選茶,一般年輕人是靠口腔。」

周渝早期喝坪林的包種茶,後來因身體不太舒服,發現普洱的茶氣、「藥性」有幫助,而且新茶會讓人晚上不容易睡,幾十年的老普洱因咖啡因轉化,反有安神之效,「喝老茶讓人放鬆、溫暖,尤其在冬天。年紀愈來愈大,基本上我喝老凍頂跟老普洱。」

這幾年,周渝更發現野放茶和自然生態茶的茶氣也很強。當茶樹不用化肥、農藥,自然生長,茶樹的間隔會比較大,所以會有各種雜草和樹木,他的心得是:「這種就要去看茶區,草的種類愈多,就代表這個茶區愈自然、東西是最好的。」

另外,周渝也指出,茶是愈修剪會發愈多,所以茶農若覺得夏茶不佳,就會修剪等秋茶,如果不修剪,讓茶愈長愈高,茶的茶氣就會愈來愈強,接近野放,「如果好幾年不修剪,種植得又不密集的話,就可以稱之為野放。」 至於有機茶,就是指使用了有機肥。

這些分類是周渝跟茶農的約定俗成,茶界並沒有正式的分類,但一如「茶承」和「勻杯」等自創名詞,也被茶界援引套用。

「有人問我什麼是好茶?好茶很難去定義。」周渝說,除了野放茶、自然生態茶、沒有污染的茶之外,還有一個最簡單的定義:「你喝的很開心,那個茶本身一定要乾淨,如果不是自然生態茶,我想很難是讓你笑的茶;第二個就是讓你哭的茶。」在這個標準下,不意外周渝並不會去追每年的冠軍茶。

找茶與老茶的奧祕

老茶的定義,台灣茶要30年以上,普洱起碼40年。茶界傳說,周渝是「收藏最多老茶的人」,他有點急切地澄清:「我是茶的種類多,有人專門收普洱、有人只收老凍頂,我是東一點西一點,反正老茶我都有興趣。」

但他的確有先見之名,早早就存了凍頂,現在變成老茶;也曾經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跑到香港收普洱茶;甚至直接到雲南訪茶山、看古樹,帶著土壤檢測儀去測,要弱酸性才是好土壤,有好土壤才能種出好茶。 「最有趣的不是你找茶,而是茶來找你。」周渝說故事,紫藤廬剛開時,他喜歡拿有點歷史的民間物品來布置,例如拿老甕插花或裝茶,拿石臼當桌面或養水生植物,也收集一些老的碗。

有個朋友會去老屋拆建處收集東西,固定載來給周渝看。如今在陽明山小屋裡放的一個老甕就是這麼來的,原本主人是位菜販,最神奇的是甕裡還有茶葉,「我一聽有茶葉就很興奮,一試,太美了,大概有一甲子以上,已經很像普洱的味道,喝了很感動。」

周渝連甕帶茶都買下了,至今又過了30多年,近百年的茶齡,他不捨得喝,「這茶喝了最感動,朋友每次喝就流眼淚,哭什麼?不知道,那應該是身體的記憶。」

以碗喝茶,周渝正體會小宇宙。記者陳立凱/攝影
以碗喝茶,周渝正體會小宇宙。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的茶具,都有一點歷史。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的茶具,都有一點歷史。記者陳立凱/攝影
以老器沖茶,更顯溫潤。記者陳立凱/攝影
以老器沖茶,更顯溫潤。記者陳立凱/攝影
陽光曬著核桃炭。記者陳立凱/攝影
陽光曬著核桃炭。記者陳立凱/攝影

品茶的三種完美方式

周渝講的品茶方式,不在於日本茶道的手法云云,更著重茶湯入口時的心領神會。

垂簾。垂下眼簾,集中注意力,感覺茶香在嘴裡、舌緣、齒縫、牙齦、喉嚨,好茶不只是在口腔裡,要一路下去。這個動作接近打坐。

閉目。熱熱的茶湯含在嘴裡,不必正襟危坐,愈放鬆愈好,此時腦海裡應出現一些畫面,風景、或如蘇東坡所說「從來佳茗似佳人」的美女。周渝自己多半看到動態的抽象畫,「我覺得這是身體和茶氣的合作,對人的身心有療癒作用,在轉換中回到自然狀態。」

凝遠。如果茶真的很好,例如高山茶,就該真的可以看到藍天白雲、凍頂茶就會看到霧氣擴散、龍井茶就會看到青山綠水。

正靜清圓 40年茶人一葉一宇宙

“莊子說的「無何有之鄉」,被紫藤廬創辦人周渝借來形容茶的境界。太博大精深?那就喝茶吧,茶自然會帶出一整個新世界,在正、靜、清之後,得到圓滿。

這是周渝「一葉一宇宙」與「正靜清圓」的茶道理。”

周渝說:「好茶一片葉子就可以回沖多次,這就是身體和心神的療癒。」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說:「好茶一片葉子就可以回沖多次,這就是身體和心神的療癒。」記者陳立凱/攝影

一葉一宇宙

周渝從茶罐裡挑出一葉茶,置放在電子秤上。0.16克,就是一葉、在大碗裡更顯得稀有的一葉茶,雖是30幾年的老凍頂,但未經撿枝,顯得粗手大腳。這樣喝,有味道嗎?

這個疑問,在周渝近年到大陸推廣茶理念時,總是被挑戰。但他也總是變魔法一樣,要參加者自帶一個碗來,愈樸素愈好,然後他就挑0.15克以上的茶,一葉或對開的兩片茶葉,放進去,熱水一沖,答案自來,「每個人喝到之後,都身體發軟、手腳有氣了。我要他們閉著眼睛去想像,原來茶是這麼美的。」

「我覺得茶的世界、茶的藝術,要從茶葉本身展開去想像,不是把茶放在規範裡。」周渝觀察,很多人擺茶席,但泡茶技術不夠、更不懂得欣賞茶,「太注重喝茶的形式,而忘掉茶的本質。」

周渝喜歡茶,又接受文人傳統、道的傳統,喜歡淡而遠的茶,也就是「入口淡、後韻久」,因而能拉開一個想像的空間。他就是要提倡這種回歸茶本質的欣賞。

周渝最早試「一葉一宇宙」喝法,用的是雲南大樹茶,「只要用自然生態或野放茶都好,否則一般的茶,若只有一葉,根本喝不到能量。」

周渝形容,注水時要對著茶葉沖,看著茶葉開展,水轉熱氣,彷彿出現太極圖。此時,先聞到水氣,好像「無極世界」,沒什麼東西,再來是香氣,就是「一」,「道生一,就是太極之境」,喝入口,生津,氣是陽、津是陰,這是「太極生陰陽」,是東方的哲理,「喝茶就是在體會整個大自然的奧秘,這就是『一葉一宇宙』的來源。」

「一般泡一壺茶可能要用到7、8克,我用0.15克就讓你整個身體都嘗到氣、甘美,這就是野放茶的厲害。」周渝說:「好茶一片葉子就可以回沖多次,這就是身體和心神的療癒。」 周渝到大陸推廣「一葉一宇宙」或野放茶,只送不賣,要人體會、懂得好茶之美,「我是充滿熱誠要推動,不是為了賣茶而來。」

正靜清圓

周渝有一套「正靜清圓」的哲學,但這其實也是喝茶的過程。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有一套「正靜清圓」的哲學,但這其實也是喝茶的過程。記者陳立凱/攝影

除了「一葉一宇宙」,周渝還有一套「正靜清圓」的哲學,但這其實也是喝茶的過程。 他示範,喝茶時,正對著面前每樣茶器,將每個茶器當作有生命、有美感的獨立品,而不是工具而已,如此,就從「正」進到「靜」,正是茶道「入靜」的法門。

周渝抿了一口茶。喝了茶,身體就清了,最後就得到圓,除了「圓融」、「圓滿」的意思外,喝茶有三個圈:茶壺、周邊的人、以及周邊的環境。無處不圓。

樸拙茶器

周渝的茶具不求精美。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的茶具不求精美。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的茶具不求精美。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的茶具不求精美。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嚮往山林,將大自然邀進屋裡。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嚮往山林,將大自然邀進屋裡。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嚮往山林,將大自然邀進屋裡。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嚮往山林,將大自然邀進屋裡。記者陳立凱/攝影
茶葉在茶碗中開展。記者陳立凱/攝影
茶葉在茶碗中開展。記者陳立凱/攝影

小茶室裡擺不了大桌子,周渝就喜歡大家圍著小桌子而坐,再放一塊布「素方」,形成「天圓地方」。「素方」這名詞,周渝創的,也是他捨棄傳統「老人茶」印象的茶器代表。

周渝說,台灣的茶主要來自閩南潮汕,通常就是傳統老人茶的做法,要擺出好大一整套茶具。當年紫藤廬開幕時,市面上的茶盤只有不鏽鋼和塑膠兩種材質,他用了兩、三個月就受不了,除了材質問題外,也不滿意東西都堆在前面,擋住了溝通的視線。

「日韓煎茶道就是在地上鋪塊布,我就想,也來搞塊布好了。」周渝就弄了素方,樸素的方形布,「因為茶器都是圓的,方代表正與秩序,我覺得,鋪了這塊布,人就正了。所以我這些並不是哲學形成的,而是從生活裡面產生的。」

一塊素方,襯托出壺與蔡曉芳燒製的碗,「我很喜歡民窯的盤子疊燒時的這一圈,不上釉。」他摩娑著盤子上裸著無釉的部位,那正是老器的迷人之處。

周渝愛老物件,茶器多半是老東西,有些是民國70年代到光華商場從一疊疊舊物中掏出來的,甚至有遠至宋代、清代的杯,當年他不過幾百元就能買回家,「主張用樸著的東西,不要太漂亮,重點在茶,樸拙的東西是最耐看了。」

自爆外號曾被稱為「老和尚」,周渝拿出一只清朝的具輪珠壺,樣子就像老和尚,放在「壺承」上,「以前叫做『茶船』,但我覺得只是放一個壺,就改個名字。」除了「壺承」之外,「勻杯」也是周渝所創,變成茶界共識,與杯托、水盂等並用。

杯子重點是就口要舒服,杯緣要有點厚度,喝下去會很潤,集中注意力在茶湯入口滑下去,好像只有茶,感覺不到杯。他的幾只德化杯都有150年左右的歷史,民窯出品,自在畫風不同於過度精緻而失去生命味的官窯,更深得周渝之心,「太精緻的我都不喜歡。做人也是要像杯子這樣,曖曖內含光。」

古件多,周渝隨手拿出的碗,不懂的只見到樸拙粗厚,懂的就知道這樣的「殘」正是宋代天目碗的高明之處。他說:「以前很便宜,後來我在大陸講『一葉一宇宙』,因為這種碗的燒製溫度比較高,所以喝茶的口感特別好,結果大家就去搶這個東西,就貴了起來。」

他手上拿的一只「油滴」,碗體頗大,可見燒製技術更困難,曾有日本抹茶道高人來求碗而不得。周渝笑說:「莊子說奇人,我說奇碗。長得怪裡怪氣,泡茶特別好喝。」

裝普洱的瓶子是明朝的,老物裝老普洱正適合,一般台灣茶放進來,茶氣就會散掉。周渝還收集越窯,但也有不知名的近代之物,例如一只陶瓷小狗,光華商場買的,大概30年了,拿來放茶匙剛好。

茶人 下一步寫出40年心得

周渝的茶具不求精美。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的茶具不求精美。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品茶,著重茶湯入口時的心領神會。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品茶,著重茶湯入口時的心領神會。記者陳立凱/攝影
茶桌與茶具,天圓地方。記者陳立凱/攝影
茶桌與茶具,天圓地方。記者陳立凱/攝影
茶罐茶甕裡都是收藏。記者陳立凱/攝影
茶罐茶甕裡都是收藏。記者陳立凱/攝影

周渝最難忘的一款茶,不是多麼名貴難得的茶,還是感覺的回味。那是他大學剛畢業的事,和朋友去爬山迷了路,大家又累又渴,發現一處農家,好心農家主人拿了大鐵壺燒粗茶,一人一碗,入喉就解了夏日的渴與熱。 如此唯心的經驗,一直在周渝的茶道理論中。他這麼多年浸淫其中,更能體會「茶,從土壤開始,到高度的生活藝術,可以是哲學、形而上的美學,也可以包括農業、生活、藝術在內」。

但他很遺憾大家常過度講究茶的器皿而忽略其他,於是周渝自認「我現在做的工作就是寫,從形而下到形而上連成一貫,起到一個高度和深度。」

古有「陸羽茶經」,周渝也淬煉40年茶人資歷,要寫出心得,就從土壤講起,土壤才是茶文化的根基,再講到傳統的天人關係、生活、美學,以及人格。

在茶湯氤氳出太極的氣漩中,老和尚一般的周渝,氣定神閒地吐哺出他的茶禪。

編輯團隊:錢欽青、袁世珮/採訪 袁世珮/撰稿 陳立凱/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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