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曾文泉

在藝術裡呼吸 在品味裡生活

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稿/陳昭妤、攝影/陳立凱

二月底的新店山區雨霧瀰漫,輕籠著坡邊庭院的落羽松群。推開曾文泉家的大門,挑高6米的客廳裡,一大幅銀灰色油彩畫作現於眼前,與窗外的雲霧相輝映。往左上方看去,卻見一雙鑲在藍色牆面、覆蓋著紅布的少女雙腿雕刻。再拿起桌邊的精美罐頭,「猜猜這裡頭是什麼?是藝術家曼佐尼的大便。」古怪裡帶點俏皮,收藏藝術品30多年的曾文泉,家中盡是這般破格創意。每走幾步,都是驚喜。

「很多人常說,看不懂當代藝術要講什麼。但當代藝術對我來說:『不是做給現在的人看,而是做給未來的人。』」曾掌舵迪士尼影業台灣區,曾文泉年輕時曾操刀《臥虎藏龍》及吉卜力系列等多部電影行銷,48歲巔峰之際卻毅然退休,投入藝術研究和收藏。如今甫入花甲的他,已是國際知名收藏家與策展人。

國際知名收藏家與策展人曾文泉。記者陳立凱/攝影
曾文泉於香港藝術中心策展。圖/曾文泉提供
曾文泉保留許多在電影業時和明星們的合照。記者陳立凱/攝影

眼光獨到 藝術精神更勝形式

「我們家族沒有任何藝術收藏的淵源,但我高中時很奇怪,特別喜歡去逛畫廊,當時台灣這一塊很狹隘,比較常去就是忠孝東路的阿波羅大廈,」還穿著制服的少年,在裡頭兜兜轉轉,接觸到了許多台灣第一代畫家的作品。「再去讀他們傳記,就被他們那種堅持感動了。像廖德政為了畫出台灣樹林的濕氣,做了非常多嘗試,那個嘗試可能不只有一次、兩次,而是一輩子。」

不拘泥作品形式或市場價值,而是深究背後的藝術家思維與精神,讓曾文泉的收藏格外與眾不同。指著角落一塊桌巾,曾文泉笑說,「你一定以為這只是普通的桌巾,但它其實是香港藝術家李傑的作品。你看上面還有醬油膏、咖啡漬,他可以把用過的東西變成High Society的Art World。」買下此作品時,李傑尚沒沒無聞,「那時聽朋友說他很不好過,不忍心這麼有才華的藝術家餓死,就決定幫忙一下。」

如今,李傑已是當紅炸子雞,也證明了曾文泉當初的眼光。在他的收藏裡,不乏這類為了支持潛力藝術家的作品。「有些非常優秀的人,你稍微拉他一下,他就會上去了。但也有些藝術家經濟上沒有匱乏,只是需要支持。」如在國際已備受矚目的藝術家蔡佳葳。「她父親是蔡辰威,怎麼會需要我買藝術品幫助她?我會買是因為她當年已經很重要了,但她一直沒有自信,我想讓她知道『你是很好的藝術家。』」和欣賞的藝術家一塊成長,也成了曾文泉收藏的一大樂趣。

曾文泉家挑高6米,以容納許多大型藝術品。記者陳立凱/攝影
香港藝術家李傑早期設計的桌巾如今仍為曾文泉使用。記者陳立凱/攝影
曾文泉相當享受挖掘藝術內涵的過程。記者陳立凱/攝影
Piero Manzoni「藝術家的大便」。記者陳立凱/攝影

居家巧思 讓藝術品融入生活

信步曾文泉家中,就像置身私人美術館。挑高的全白空間裡,三兩步便是藝術品。他的作品不高冷,反而多能融入生活。門邊一盆看似仙人掌的植栽,實是藝術家將鼓脹的河豚漆色製成。櫃子邊獨生的桔梗花雕刻,則出自日本藝術家須田悅弘之手。浴室裡躺臥在浴缸邊的,是以潛水衣製成的海獅,宛如剛於水中嬉戲後上岸棲息,趣味感十足。

曾文泉家以白色為基底,宛如私人畫廊。記者陳立凱/攝影
曾文泉家以白色為基底,宛如私人畫廊。記者陳立凱/攝影

「會搬來這邊就是為了要展示它們,讓這些作品不只是放在倉庫,而能和我一起生活、對話。」但藝術品多嬌貴,溼冷山區與直射陽光都會造成傷害。為此,曾文泉在室內裝潢下了極大工夫。「我把整個房子用很厚的材料包起來,包完才開窗,窗戶用上兩層玻璃,二樓起居室則裝了地暖,對抗這裡的溼冷。」

為了貫徹畫廊概念,不搶去藝術品的風采,曾文泉家中皆以白色為基底,「這裡有充足的自然光,但也要適時用一些東西遮蔽,以免直曬傷到畫。」於是他在庭院栽種了落葉型樹種,窗外綠意與室內淨白相互輝映,讓藝術品更顯光澤。耗費多年的思考與裝修,終讓生活與藝術完美融冶。

香港藝術家楊沛鏗的作品「仙人球」。記者陳立凱/攝影
曾文泉將藝術家栗林隆設計的海獅擺放於浴缸邊,相當俏皮。記者陳立凱/攝影
日本藝術家須田悅弘以木頭雕刻的桔梗花。記者陳立凱/攝影
曾文泉家有不少融入生活的藝術品。記者陳立凱/攝影
藝術家何采柔的作品「序幕」。陳立凱/攝影

捻花蒔草 生活也能是藝術

推開側門,曾文泉帶我們走進他親手從荒煙蔓草修整而成的綠意庭院,向我們解說起各樹種特性。從茄苳到落羽松,皆由他一手拉拔。「這裡是很適合生活的地方,我每天都會在附近的小山路散步,大概可以走一萬步左右。沿途還可以看到藍鵲、五色鳥,當然偶爾也會被一堆猴子包圍,還聽說有山豬。」走出戶外,內化的精神享受仍貫徹在每個吉光片羽。此刻於他,生活即是藝術。

但48歲就退休,曾文泉坦言如今想來有些過早,「總覺得當時應該再對社會多點貢獻。」但每個階段的決定,多為時空所致,總難判定好壞或對錯。十多年旅行紐約、巴黎、日本的積累,讓他的藝術人脈、視野品味更臻至上,未嘗不是一種收穫。如今,他一年有一半時間在國外參加雙年展、藝術季,時而則為自己欣賞的藝術家策展。60歲的身軀,體力雖大不如前,精神卻始終豐足。

「藝術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我喜歡很細節地去享受生活裡的空間比例,包括一些器皿和擺設。現在這個社會有太多雜音跟訊息,但你看這裡,有時醒來一整周見不到一個人,那我就是看哪邊的樹要修剪就去弄一下,沒事就讀書、整理收藏品,也是很忙的。」

生活最美之處,莫過於與心愛事物相伴相生。站在大片落地窗前,身後襯著成群從各地而來,隨他而安放的藝術品,其乘載的思想與美感,將以接近永恆的姿態,繼續成就曾文泉的心之所向。

曾文泉相當享受與藝術品一起呼吸的生活。記者陳立凱/攝影
曾文泉相當享受與藝術品一起呼吸的生活。記者陳立凱/攝影
曾文泉也收藏了早期藝術家夏陽的「向大師致敬」系列(左)。記者陳立凱/攝影

藝術收藏 先欣賞再擁有

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稿/陳昭妤、攝影/陳立凱

「藝術作品真的要擁有嗎?我反而覺得你一開始要先欣賞它。真的喜歡,再去擁有。」30幾歲賺進第一桶金後開始小量收藏的曾文泉,退休後才全力投入專業收藏。近30年養成的眼光,基底是閱讀。在他的書桌上,一本又一本藝術相關著作堆疊成山。

「看待藝術品,你要做的是去閱讀它。包括藝術家當時創作的動機是什麼。」他以前陣子為之策展的藝術家王慶蘋(Emily)為例,「她的作品表面看是抽象,但她曾說,『我這是近距離的觀察。』她會把靜物像花布、花朵擺在桌子上,用非常近的距離去觀看,再把那些布的流動和皺褶畫在畫布上,看起來抽象,實際卻不然。這概念對我來說就是很大的吸引。」

曾文泉靠大量閱讀深入理解藝術家。記者陳立凱/攝影
曾文泉相當欣賞藝術家王慶蘋的藝術理念。記者陳立凱/攝影
曾文泉為自己相當欣賞的藝術家王慶蘋策展。記者陳立凱/攝影

概念至上 行動藝術也能成收藏

對概念的深究與著迷,讓曾文泉的收藏不限於具體藝術品,也包含行動藝術等大型計畫。「收藏這類project更像是收藏一個idea。像李明維的《補裳計畫》,那作品一直沒回我家過啊!還有蔡佳葳的《蘑菇咒》,她是真的種蘑菇,等蘑菇長大後在上面寫心經,再讓它完全枯萎掉。她要講的是什麼?就是無常。」


他的收藏中,也有許多僅以影像記錄概念,如謝德慶早期的《跳》到而後將自己關閉在牢房一整年的《籠子》等行為藝術,儘管只有照片,但復刻而下的思想,仍能讓觀者得到相當程度的震動,如此收藏可謂進入形而上的階段。

對曾文泉來說,欣賞作品內涵遠比收藏更重要。「我周圍很多朋友其實是不收藏的,可是他會去欣賞。我覺得作為一個純粹的欣賞者也是件很幸福的事。」他始終認為,收藏仍須量力而為。「你還是要去考慮到口袋深淺,不要說聽到這個可以賺多少錢你就衝進去,很容易會被咬住。在有限的資金運用裡,你當然也要考慮到它的變現性和流動性,但千萬不要人云亦云。」

同為從零到有,曾文泉建議可先從閱讀、看展,培養對藝術家的了解,「深入認識後,若真覺得這藝術家很棒,再去買它。我的建議是慢慢買,不要一次買掉一位藝術家的所有作品。因為一次買掉,流動性就沒了,你應該要讓其他人也買一些。試著在藝術家每個更動的時期買一兩樣,過了十年你會發現你已是他很重要的藏家和支持者了,且各個時期的作品也都擁有。」

藝術家謝德慶一系列的行動藝術Project。記者陳立凱/攝影
David Batchelor的螢光燈作品「Brick Lane Remix」。記者陳立凱/攝影

駐村旅行 深入在地藝術生態

除了閱讀,旅行也是曾文泉培養品味很重要的一環。「我不太喜歡到一個城市走馬看花。當然以前還在工作時不太可能有時間,我是後來退休了,才開始從紐約到日本、柏林、巴黎等,每年待個1到3個月,駐村、生活,認識各地美術館館長、策展人等,觀察他們怎麼運作,才能了解整個藝術生態怎麼發展。」

所有旅行過的城市中,曾文泉認為巴黎的魅力最為特別,宛如「藏起來的珠寶盒」,許多展覽要靠敲門、按電鈴發掘。「巴黎好的美術館都是藏起來的。我去年在賈克梅蒂(Alberto Giacometti)基金會裡看了個展覽,沒有廣告,一天只收30個訪客,但那是我去年在巴黎看過最好的展覽。」

曾文泉(右)與藝術家李明維在巴黎街頭。圖/曾文泉提供
曾文泉(右)與荒木經惟合影。圖/曾文泉提供
曾文泉(右二)曾於日本東京駐村,認識許多當地藝術家。圖/曾文泉提供

台灣藏家強 藝術前景卻未明

曾文泉認為,台灣常常喊著要弄文創,「但其實文創並不容易,不是蓋個松菸就能弄文創。如果你去看一本書叫《The Warhol Economy》,裡頭就有說到,在紐約,走到一個Bar裡,左邊可能是作音樂的、右邊是攝影的,旁邊還有個念藝術史的,前面則是一個寫藝術評論的,這些人湊在一塊才有紐約。」先打造環境,培養各界人才,才可能養成深且遠的文化底蘊。

「台灣其實有許多實力雄厚卻低調的收藏家,手上都有質地極佳的藏品,眼光也獨到。台灣畫廊因年輕一輩回流,也慢慢起來,像馬唯中和她妹妹,都很有潛力。唯獨台灣藝術環境的養成還有很大進步空間,」在北藝大任教的他,坦言目前台灣最大的隱憂便是「無法讓年輕藝術家有希望」。

「學生看不到那個願景,學校也沒辦法很清楚讓他們知道說畢業後是不是可以走這條路。即使我是一個教授,我也沒辦法跟他們講你應該走純藝術,因為純藝術很可能會餓死。」但他認為,不少在國外養成的台灣藝術家,有許多質地都相當好,也比較能確定要走這條路。「像周育正、饒加恩、蔡佳葳,他們都是法國最好的藝術研究所畢業,我相信再過一陣子,他們一定會發光發熱。」

不懈走訪各地,取經國外藝術發展,挖掘國內藝術新星,透過策展、收藏,曾文泉持續用自己的方式鼓勵眼中的潛力股。來往於異地、故鄉,駐足在成千上萬的藝術品前,他試著從每個巨大裡挖掘細膩。在藝術之前,可以有各種解讀。「這種不確定和無法定義,正是當代藝術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他持續熱切的眼神裡,這條藝術之路,沒有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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