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將門出書生
寫盡繁華與滄桑後
念念不忘為父立傳

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稿/袁世珮、攝影/陳立凱、林澔一

作家拿過紙筆,輕哼著「滿江紅」,龍飛鳳舞寫下這闋詞,末了,筆力萬鈞地簽上「白先勇」三個字。他笑看自己的字:「小時候父親叫我們練字,練了沒用,我的字總是『出格』。」

將門出書生,也是一種「出格」吧。出現在文學課本裡的白先勇也81歲了,談起那出現在歷史課本裡的父親白崇禧將軍,孺慕之情彷彿年幼時。一枝筆寫盡「臺北人」、「紐約客」與「孽子」,白先勇最重要的著作,還是為父立傳。

1963年1月白先勇(右)赴美時與父親在松山機場。圖/台大圖書館白先勇特藏提供
白先勇最重要的著作是為父立傳。記者陳立凱/攝影
白先勇最重要的著作是為父立傳。記者陳立凱/攝影

將軍父與書生子

「雖然父親是軍人,但我們家兄弟多,有幾個當軍人就好啦,他也需要一個文的。」白先勇想到當年跑去學水利又重考:「還好他沒有逼我去念工,要不然誰替他寫傳記?有個學文的兒子替他寫傳記啊,替他平反。」

世人對將軍有一定想像,白先勇看白崇禧,也看到「英雄」那一面,尤其是馬上英姿。他記得父親有很多馬,一匹從張宗昌處俘虜過來的關外第一名駒「回頭望月」(臀部上有個月亮般的印記),另一匹「烏雲蓋雪」則是黑亮馬身配白色的四腳,「我父親很英武地騎在上面,這是我的印象。」

白先勇出生時,白崇禧已經四處征戰,但在兒子眼中,這個父親不是武夫,家貧志氣高,拚命讀書,各種古文都會背,出師表、陳情表、史記、韓愈與蘇東坡、李後主等人的詩詞,白先勇笑:「我想他覺得自己是儒將啦。他也成天逼著我們唸書。」

「他是個嚴父也是個慈父。」白先勇回憶時也笑,嚴父的一面就是督導功課,在外打仗也不忘打電話回家一一詢問,到台灣後,更是過問每個人的考試,白家孩子的家庭地位就以成績單來排,白先勇的兩個弟弟被盯得「走投無路」。

「我母親在旁邊笑,她教了8個,個個滿好的,我父親兩個搞不定。」白先勇說:「帶兵跟管兒子是兩回事,我父親氣得呀,自己兒子怎麼辦呀,也不能用軍法來罰。」。

在外殺伐決斷的白將軍,在兒子眼中也是慈父。白先勇回憶著,彷彿回到六歲那年的那個晚上,他剛剛染上肺病,裝睡,偷看到父親一臉沈重和家庭醫生商討著;後來白先勇隔離獨居在一處半山上,父親常常上山探望。

再大一點到了台灣,白先勇因扁桃腺發炎到台大醫院,開刀結束出來,等在外頭的白崇禧輕輕拍著兒子的背,「我知道他好像在安慰我,他有他慈父的、父愛的那一面。」

父與子,定格在1963年的松山機場。「我母親剛剛過世,對父親打擊最大,他們是患難夫妻,母親是家裡的樑柱,我第一次看到父親有點慌張。」白先勇推遲赴美留學的時程,按回教儀式走墳40天,在第41天出國,「父親暮年喪偶,兒子又遠行,那時候出國是一去就不知道何時回來,好像生離死別。」

「在機場,我第一次看到他掉下了英雄淚。我曉得他在台灣的處境很難,被特務監控著。」白先勇的回憶頓了一下:「那次就是跟他最後一次見面。」1966年,他在美國接到父親心臟病過世的噩耗。

1963年1月白先勇(右)赴美時與父親在松山機場。圖/台大圖書館白先勇特藏提供
白先勇與父母親。圖/台大圖書館白先勇特藏提供
1946年南京全家福。前排左立者為白先勇。圖/台大圖書館白先勇特藏提供

大時代裡的糾葛

白崇禧一生與民國創建史緊密連結。白先勇說:「我父親參加過武昌起義。我想這個影響他一生,參加過民國的誕生,對民國那種終身的革命感情,那是不一樣的。」

他記得,抗戰期間,父親打仗回來,帶著孩子們到鄉下去看祖母,幾個小時在車上,將軍教孩子們唱歌,來來回回就是「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這首「滿紅江」。

「我後來懂了他為什麼唱這個。」白先勇說:「就是岳飛那種直搗黃龍、還我河山的愛國情操。」

熟習孫子兵法、建設廣西成「新斯巴達」、被稱為「小諸葛」的白崇禧,最終抱憾。白先勇為父立傳,梳理出父親與民國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也看懂了白崇禧與蔣介石之間的40年,「我父親跟老總統啊,他們的關係極端複雜。」他整理出幾個階段。

民國15年,北伐,蔣三顧茅廬請出33歲的白崇禧,委以國民革命軍參謀長重任,這時兩人是同心打天下;民國17年,北伐完成,爆發「蔣桂戰爭」,蔣、白分離,中央與廣西對峙;民國26年,對日抗戰,蔣授以副參謀總長,並肩8年,抗戰勝利後,白崇禧是首任國防部長;國共內戰期間,對戰略與國家的不同意見,兩人生嫌隙,甚至決裂。

白先勇聽母親說過,蔣白兩人好的時候,蔣會派當時的夫人陳潔如燉燕窩送來,或者晚上兩人一起健身,順便商量大計;不合的時候,白崇禧拒接命令,稱病躲到上海帶孩子們去吃冰淇淋。

「如果他們大方向的目的是合的話,他們倆處得好,不合的時候就分裂啦。我父親跟蔣是能夠共患難,很難共安樂。又倚重又防他,這也是歷史的定律。」但白先勇也承認,父親那時不懂「功高會震主」,「我看父親那時的照片,騎在馬上,民眾夾道歡迎,一定很顧盼自雄。」推翻北洋政府是這樣,後來來台為二二八善後得民心又受仕紳歡迎時也是這樣。

白先勇說,當心結暗生,衝突浮上台面,兩人戰略不同,白崇禧本欲一口氣剿滅林彪,沒想到硬是被阻擋了下來,林彪未除,捲土重來,大陸丟失。「四平街戰役」就成為白崇禧一生飲恨,白先勇說:「養虎貽患,是我父親最大的憾恨。他最後打到一兵一卒,只好飛海南島。」

到台灣,蔣介石與白崇禧的關係再沒有恢復過。

白先勇記得,父親在家也會話當年,「四平街戰役」就講了5、6次,可惜他當時沒有認真聽。但父親來台後,在生活上的壓抑,他是看到的。

蔣介石與白崇禧。圖/聯合文學提供
1939年,白崇禧任桂林行營主任。圖/聯合文學提供
60年代的白崇禧。圖/聯合文學提供

看著父親17年「戴罪」生活

監控無所不在。當時白家在松江路,南京東路口有間雜貨店,特務就住在樓上,只要白崇禧一出門,特務就跟上來了,3個人,黑色吉普車,車牌15-5429,在半個多世紀後,白先勇仍記得牢牢的。

有一次,家人去看張正芬演的京劇「紅娘」。大雨中,白家車剛停,特務車也到了,白先勇的母親想想,就叫他去買3張票:「他們也辛苦得很,請他們一起去看吧。」還有一次,白崇禧到美而廉喝咖啡,走的時候,吩咐副官替另桌的特務埋單,請他們吃冰淇淋。

但是,曾馳騁沙場的將軍,謫居於小木屋,每天盯著孩子的成績單,身後有甩不掉的特務,生活平淡但總是失意。白崇禧在過世那一年,寫了一封長信給原廣西省主席黃旭初,信中自言「在台戴罪17年」,兒子白先勇聽來,跟著感歎。

陸游「示兒」詩這麼說,「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白先勇歎:「我想父親的心境就是這樣子,戴罪17年,平常也過日子,可是內心一定抱憾。」

1946年白崇禧與夫人馬佩璋。圖/台大圖書館白先勇特藏提供
台大時期的白先勇(右)與父親。圖/台大圖書館白先勇特藏提供

兒子的責任

作為不扛槍桿拿筆桿的白家兒子,白先勇如今的心願是,在「父親與民國」、「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之後,完成為父立傳三部曲的終章,與共同作者廖彥博寫白崇禧與蔣介石的關係,書名暫訂「悲歡離合四十年」。

「我父親是真正愛國家愛民族的一個人,見證了民國的誕生,然後又看到了民國的衰落,所以他對民國的感情很複雜。」這位將門之子,要書寫心中的英雄:「寫完第三部曲,為人子之責,也就盡了。」

白先勇的父親白崇禧先生。圖/台大圖書館白先勇特藏提供
白先勇最重要的著作是為父立傳。記者陳立凱/攝影

奼紫嫣紅的文學與崑曲生活 白先勇 活在傳統文化裡

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稿/袁世珮、攝影/陳立凱、林澔一

台北市忠孝東路後巷的公寓裡,白先勇慢悠悠地在陽台上照顧著茶花,遠方台北101的巨大身影豎立在視野裡,作家撫著手中的綠葉紅花,叨念著在美國聖塔芭芭拉的滿園茶花。

白先勇這臺北人從來不只是臺北人,來自桂林、長在台北、長居在美國,筆下是那一輩顛沛流離的苦難,是總也不老的尹雪艷內裡的滄桑,退休後又一頭栽進童年時驚艷到小小心靈的崑曲復興運動。

在他,家鄉就是中國文化。

白先勇在陽台上照顧著茶花。記者陳立凱/攝影
白先勇在陽台上照顧著茶花。記者陳立凱/攝影
白先勇致力崑曲復興運動。記者陳立凱/攝影

被文學包圍的生活

白家客廳流動著幽靜,奚淞的禪畫彷彿將室外的光影引上了牆,一幅白描觀音低眉斂目,兩旁的「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梁」,來自絲路,也適用於白先勇的紅樓夢講學。

白先勇蘇繡像對映著另一端董陽孜的「臺北人」三個字,畫像下有著湘雲醉臥勺藥擺飾,姿態綽約,卻比不過牆上青春版「牡丹亭」杜麗娘的劇照,僅僅一個背影,道盡一部400年的愛情故事。而「遊園驚夢」四個字掛在電視上方,擾動了一室的寧靜。

將軍之子為什麼會成為一個文學家?白先勇回溯70多年前,和童年生病很有關係,「我等於是沒有童年的人,6歲多、快7歲就生肺病啊,那個時候幾乎是絕症,只能慢慢休養。」

小先勇就休學了,從6歲到10歲,一個人被隔離,避免傳染給家中一大口人。「在重慶就住到一個山坡上的小屋子,在上海到郊外去,我完全是被流放。」白先勇回憶,母親口中那個原本「好動又霸道」的孩子,從此變得內向、敏感。

「小孩子的心靈受創,那個地方有一個傷。」白先勇說:「所以我對別人內心的痛苦特別敏感,常常覺得不忍。」他對「法國解放報」說:「我寫作,是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換成文字。」

到台灣,讀建中,讀台大,在外文系就和同學搞了「現代文學」,當年的作者群攤開來,都是今日文壇大師。而白先勇孜孜不倦寫了這麼多年,猶是一支黑色百樂筆,在稿紙上刻印出「金大班」、「尹雪艷」、「孽子」,還能為父立傳寫下白崇禧的一生。

書房牆上掛著書名,不意外都是書法家董陽孜的手筆,當年的台大高材生是董陽孜弟弟的英文家教,結下一甲子緣分,文學家筆下的繁盛,有書法家的「鎮台」。

白先勇家中擺著董陽孜墨寶「臺北人」。記者林澔一/攝影
1946年小時候的白先勇。圖/台大圖書館白先勇特藏提供
白先勇手稿。記者林澔一/攝影

崑曲

就像客廳那幅「遊園驚夢」,是白先勇的小說,是他1982年的舞台劇,更是他十多年來念茲在茲全球奔走的崑曲復興根源。

「我第一次接觸崑曲,是9歲、10歲在上海,看到梅蘭芳和俞振飛演的,就是『遊園驚夢』。」白先勇說:「我好像跟『遊園驚夢』結了一輩子的緣。」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就這麼幾句,襯著笙簫管笛,沁入了小孩的靈魂深處,種下半世紀後為崑曲復興出力的種子。

白先勇說:「崑曲的美學之高,是所有表演藝術之最,是百戲之祖,不應該讓它衰微。」崑曲有600年歷史,代表著江南文化的精髓,有文學底蘊,曲牌都是詩,而音樂絲竹、笙蕭管笛、舞蹈,無一不精緻,他認為,德國人有貝多芬和莫札特這些古典音樂、義大利有歌劇、俄國有芭蕾舞、英國有莎士比亞,「每個民族都有一個文化標竿,是普世能認同的,我覺得崑曲也可以。」

2003年,白先勇振臂一呼,召集兩岸三地對崑曲有熱情的人,展開籌備,一年後完成一齣上中下三本共9小時的青春版「牡丹亭」,搬演湯顯祖這部16世紀的經典愛情故事。白先勇說目的有三,第一要訓練一批年輕演員,接續大陸文革後的斷層,第二是召回青年觀眾,再來就是恢復崑曲原有的青春生命。

這件事,成為一場長達10年、300多場的崑曲文藝復興,白先勇以一人之力,帶動一群志工與文化界人士,在做一個文化事業。「如果我早知道那麼難,就不敢做了。」他笑說,一個在台的文化人,跑到大陸去搞崑曲,處處都是障礙之外,經費是最大問題,粗估10年下來花了3000多萬人民幣(1.2億新台幣以上)。

幸好這個「義工大隊長」、「草台班班主」夠分量,白先勇「到處托缽化緣」,找到很多有心人與企業贊助之外,還借助了很多朋友,董陽孜的字、還有奚淞的畫,直接創造一個禪意盎然的水墨世界,美術總監有請王童。

海內外一場場的演出、講座,外溢和蝴蝶效應出現了,崑曲還進到校園,一齣戲分三天演出,北大的學生三個晚上擠滿2000多人的表演廳。白先勇兩眼放光:「沒錯,一開始時人家看是白先勇做的,很好奇。但第一晚來捧場,要連著第二晚、第三晚來,就不是捧場啦,那就是崑曲本身吸引他們。」

「一個中國的古典怎麼會激起這麼大的熱情?」白先勇也要問:「我想他們也在尋找那種文化認同。崑曲的美學是中國的、感情是中國的、表現的方法是中國的,這一來觸動了文化的DNA。」

「牡丹亭」之後,又做了「玉簪記」,未來,崑曲的火種也要繼續燃下去,不少學校開了崑曲中心,而白先勇最開心的是,現在還有校園版「牡丹亭」,都是非表演專業的各科系學生,從16所大學海選出來後粉墨登場,「這是一種集體的文化覺醒。」

青春版「牡丹亭」杜麗娘劇照。記者林澔一/攝影

文化的根,就是家鄉

白先勇在「臺北人」的扉頁,獻給「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他的作品裡一直有濃重的故國情懷、文化鄉愁。他說:「父輩那種對於故國的失落,我被感染了,而且我了解他們。」

但他自己,何處是家鄉?白先勇說:「桂林是我的原鄉,台北是我的成長,了解最深、感情最深厚,而美國,一去40幾年,還是異鄉。」如果是落葉歸根,他說:「不一定是那個地方,中國文化很濃的地方,那就是我的根,中國傳統文化就是我的故鄉。我一聽到崑曲,就好像回去了。」

現在的白先勇,耄耋之年,除了夏天避暑回美國,有6、70棵茶花等他呵護,在台北住的時間愈來愈長,生活簡單,一碗麥片配一片木瓜和一杯無糖豆漿是午餐,一葷二素就解決了晚餐,坐在書房裡舒服的沙發上看書,或者伏案寫作,文思一來寫通宵。

夜貓子,晚睡晚起,像孩子似地要靠鬧鐘,最重要的約會就預備3個鬧鐘。他和文壇友人約吃飯,聊起來,會自曝也好奇跟風去夾娃娃,還真讓他夾出來。

聽來生活好悠哉,白先勇先嚷了:「退休以後忙十倍。我還好多事情要做。」要寫父親的第三部曲、還有好多文債、好多書要看。

崑曲當然還是未竟之業,白先勇雖然自謙年紀大了,不能再跟著滿世界跑了,但有機會還是幫崑曲演出催票,希望學生版「牡丹亭」能到台灣來,希望這些青年演員能把老師教的一身本事再傳下去。

至於文學,白先勇說,已無形中跟許多讀者在心靈上結交、溝通,「我的知音看了書之後,能夠跟我有一樣的感受,我就很高興了。」

白先勇的生活被文學環繞。記者林澔一/攝影
白先勇生活簡單。記者陳立凱/攝影
白先勇的生活被文學環繞。記者陳立凱/攝影
白先勇著作無數。記者林澔一/攝影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