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的山居歲月

廢墟裡的新生

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稿/陳昭妤 攝影/陳立凱

水珠浸潤著布滿青苔的灰色磚石,披著黑色毛衣的蔡明亮,領我們拾階而上。自多年前一場病後,他搬來此,成棟的廢墟裡,他留住一半原貌,另一半改造為住家,住家裡滿院的果樹、地上的南瓜,比鄰在廢墟旁,新生和垂死一線之隔。綠草上,鞦韆隨風輕晃,生機以另一種形式在蔡明亮身後長成。

「我大概6、7年前身體就很壞了,會挫、會心驚膽跳,一個車開過我就跳起來,坐也坐不住,剪接時是抓著座位把手在剪,到那種地步。」眼前的蔡明亮相較多年前瘦削不少,遷居山上,始於病痛,卻也成就他另一階段的生命體悟。「來到山上我最大的體會就是定下來。我們活在都市裡面,常常忙碌地在奔波,卻忘了我們該好好活在一個世界裡面。」

大病來自過勞 自然裡學會生活

採訪此時,新片《你的臉》要上映了,蔡明亮天天跑校園、公司賣票,嗓子也啞了,他抓抓眉心,「最近真的好累,賣票已經耗掉我所有精力。」不放過路上每個四目相交的路人,不厭其煩說著創作初衷,就只為多賣一張票,讓理念走得更遠。「但這對我來說是種掏空,我後來想我的身體會壞跟賣票有絕對關係,因為要不停演講。」

幾年前,這樣的過勞發展成心臟問題,讓他忍不住和當了多年鄰居的李康生說:「一起搬去山上吧。」開著車上了新店深山,蔡明亮在荒煙蔓草裡,遇見了這裡。「當下感覺非常詭異,看它沒有圍起來,我就走進來,那時草當然還長得亂七八糟,可是往外看到這整片山景,我就想『天哪!怎麼會有這種地方。』當時我就念著『觀世音菩薩,讓我到這裡來住吧。』」

拉開紗門,坐在自己造的木鞦韆上,蔡明亮眼底映著他口中那片山景,城市街景交錯於樹影間,葉片隨風颯颯不止。「我剛搬來那幾個月常興奮到睡不著,凌晨4點多那個林子會傳來一些怪鳥的聲音,雨季的時候,青蛙還會跳到你的玻璃上面。就是一種大自然的聲音,可是那是不吵鬧的。生活就這樣慢慢緩下來了。」

蔡明亮相當享受住在山上的日子。記者陳立凱/攝影
蔡明亮四處奔走演講,為新片《你的臉》催票。圖/金馬影展提供
蔡明亮相當享受住在山上的日子。記者陳立凱/攝影

晨起不工作 放空裡看見時間

沒生病前,蔡明亮一年有100多天是在飛機上和異鄉裡度過,「你去了很多城市,可是有時候你幾乎忘記你去過哪裡,這種勞累是很長期的。以前我沒有時差問題,但最近可能年紀大了,前幾天一趟24小時的飛行,我全程沒闔眼睛,回來後調了10天都調不回來。」

只有回到山上,遠離人群,蔡明亮才能真正休息。「到山上我就是規定自己早上不工作,可能會寫點東西,但絕大部分都是放空,只看著外面。雨天、晴天,多雲、無雲,有風、無風,每一天都不一樣。」話語剛落,一隻野貓探頭探腦地鑽到他腳邊喝水,時間在人與自然間,悄悄流過。

住在山上的期間,《郊遊》拿下金馬獎最佳導演、影帝等獎,讓蔡明亮笑稱這裡是塊福地。但過往穿梭在西門町街頭,關注人群狀態的他,到了杳無人煙的山中,時間,反倒成了主角。「以前你忙到沒有時間,甚至不太把時間放在眼裡,但我又是一個喜歡拍時間的人,在這裡,我可以看到時間的移動,算是跟我的創作起了很大的契合吧。」

天天看著廢墟、李康生、和眼前的牆,讓蔡明亮的創作起了某種質變。「我每天就看著這3樣在過活,只要有案子上門,我就是跟他說,『我只能拍這3樣,你可以接受嗎?』」於是從金馬獎形象廣告,到VR短片《家在蘭若寺》等,無不取景於此、李康生當然也從未缺席。「這空間其實給了我很多撫慰,也有治療,它甚至能讓你長出新的創作想法。」

經歷病痛,讓蔡明亮對人生有了不同看法。記者陳立凱/攝影
蔡明亮相當享受住在山上的日子。記者陳立凱/攝影
李康生是蔡明亮鏡頭下永遠的男主角。圖/汯呄霖提供

山上日子 吃食簡約靠自己

過往長居永和、西門町等地,生活機能方便,蔡明亮在永和三不五時便上黃昏市場採買,攤販全與他相熟,常是半買半相送。但居於深山,相對不便,吃飯自然也隨生活步調變得簡約許多。「我本來就是個簡單的人,在這裡常常是三餐作兩餐,晚餐比較有空,就認真一點做。」

上山的這段時間,比鄰而居的李康生遭逢小中風,蔡明亮只好從養病轉為看護,甚至天天為李康生打點三餐。「我最常做的是咖哩,一般咖哩就是雞跟馬鈴薯,再來洋蔥、紅蘿蔔,沒了。但我放很多蔬菜,加入椰奶,味道就變得很清爽。」

他口中的咖哩,在一旁的爐上以小火滾著。採訪這天,他約了一群未曾謀面的「金主」至家中下午茶。原來是他為新片進行募資時,以大小額不等的捐款支持他的網友。「我還做了甜的炒麵,是用我們家鄉的亞答糖,加蒜頭、豆芽菜下去炒,甜甜的,但很爽口。」邊說邊翻動麵條,焦糖色澤與冉冉飄出的香氣,讓他滿意地咂咂嘴。日常於他,就是由這樣的滿足堆疊而成。

邁入62歲,蔡明亮已在自己的創作世界裡找到自由。但現實生活裡的自由,卻是直到入山林後才真正尋得。「到這樣的荒野裡生活很好啊!事實上你如果會欣賞大自然,你不會需要美術館:你如果懂得欣賞天上的雲,就不會需要看螢幕上的雲。你會突然間發現,你的眼前就是一個世界,而且是最真實的世界。」

紗門外,鳥聲與貓叫淡淡交疊,幾日未現的陽光灑落。湧入蔡明亮後半生的,正是此般重生後的平靜。

平時在山上,蔡明亮總是親自下廚處理三餐。記者陳立凱/攝影
蔡明亮有著好手藝,俐落刀工讓人印象深刻。記者陳立凱/攝影
蔡明亮有著好手藝,馬來西亞風味的甜炒麵是他的拿手菜。記者陳立凱/攝影
平時在山上,蔡明亮總是親自下廚處理三餐。記者陳立凱/攝影
平時在山上,蔡明亮總是親自下廚處理三餐。記者陳立凱/攝影

傳達電影本質 創作只為自我滿足

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稿/陳昭妤 攝影/陳立凱

專注望著打瞌睡的阿公、忍住笑意的阿嬤。新片《你的臉》中,蔡明亮以同樣的長鏡頭特寫,將人的皺紋、狀態攤於眼前,但隨著無可逃避的凝視,那些皺褶竟散發出某種難以言說的力量。「我前兩天在華山賣票,跟一個路邊的男生談了很久。他最後說『可是導演,我怕我看不懂你這部片。』我說,有沒有可能不要把這件事看那麼嚴重,看不懂也可以欣賞就好呀!」

蔡明亮的拍片路上,總是被這樣的問題圍繞:「你這部片是要演什麼?」「為什麼叫《愛情萬歲》?裡面明明沒有愛情啊!」談及此,他無奈笑笑。「我們被洗腦成看電影就是要看一個故事,就算我說我就是拍了13張臉,他還是問你演什麼。他要你給他一個故事,不然他會不安,這就是慣性。」

蔡明亮在新片《你的臉》中以長鏡頭特寫,拍了13張中老年人的臉龐。圖/汯呄霖提供
新片《你的臉》最後也可見到李康生現身。圖/汯呄霖提供

不靠對話配樂 抽象裡就是真實

蔡明亮的電影裡沒有複雜對話,甚至常沒有具體劇情。《河流》裡,他不講明苗天和李康生的父子關係,而是透過鏡頭推進,讓你從互動、眼神發現兩人關係。《郊遊》裡,沒有任何配樂,只有街頭現場音,我們望著李康生獨自站在橋下舉牌,慢慢走進他的悲傷和焦慮。

「你走在街上,不會有一個背景音樂存在,為什麼電影會有,因為它要讓你覺得好悲傷、好快樂喔。可是我的電影,悲傷快樂,你要自己去看,看他在幹嘛,慢慢去體會。現實生活裡我們也都是這樣認識別人不是嗎?」拿掉配樂、對白,蔡明亮用「減法」創作。打破慣性,讓他的電影慢慢脫離主流,卻也更接近他心中的本質。

「我是做電影的人,當然常會去想這個媒介可以帶來什麼新東西。我覺得電影有個特別的能力,就是凝視。在電影院裡,你逃不開,就是得去直視。」拍攝《你的臉》時,蔡明亮沒想過要上院線,「我以為要去美術館,但是做完覺得滿適合在電影院上映。誰說電影院不能變成美術館?我就是想打破那個限制。」

對他而言,電影一直不是拿來發財的工具,卻是找尋自我不可或缺的存在。「我覺得滿足自己是第一重要,行銷賣票排第二。」他承認自負,自己的電影始終是心頭愛。「曾有雜誌要我選出心中的十大佳片,我第一名就選了《不散》。他們說『你怎麼那麼自戀』,我沒說我本來還想10部都選自己的!」說著他笑起來。能撐持一路拍片、賣票至今,這般追逐不盡的自我滿足,或許正是主因。

蔡明亮以美術館的凝視概念拍攝新片《你的臉》。圖/汯呄霖提供
蔡明亮以美術館的凝視概念拍攝新片《你的臉》。圖/汯呄霖提供

操刀熱門連續劇 認清創作本質

事實上,華視早年由何家勁、金素梅主演的連續劇《不了情》,劇本就是出自蔡明亮之手,當年曾創下收視紀錄。但那段經歷,卻是蔡明亮發現影像本質的轉捩點。「一部戲紅了就會有第二部約來,但我寫的時候就會問自己,我為什麼要花兩年時間,寫跟別人差不多的戲?我自己會厭惡,然後自然會反省,就決定離開了。」

而後走的路,儘管不再為大眾所追捧,卻讓蔡明亮踏實許多。「其實我只是脫離掉一些方法,大家就覺得很奇怪,有的會問『這電影是還沒做好還是忘了做效果?』連我的後製團隊像杜篤之,都問過『導演你這幕在河邊,我這邊幫你加個水聲吧?』我說『我不要,以前默片也沒有聲音啊!』我在思量我的效果會打到誰呢?我想就是會打到跟我一樣的人吧。」

話語中時而夾雜爽朗笑聲,蔡明亮的性格其實是入世的,這也讓他總能在賣票過程中吸引凝神傾聽的群眾。那其中,許多從沒看過他的電影。能快速找到大眾理解的語言,歸因私下的他並非不食人間煙火。「我偶爾也看商業片啊,特別是太空片跟鬼片,預告看起來越恐怖的我越愛。」《蝙蝠俠》系列、紅極一時的《屍速列車》,都曾為他所關注。

「我還是要強調,我沒有要對抗什麼。我拍電影不是為了要對抗好萊塢或票房、對抗大家。不是的,我只是想讓這個世界知道,每件事都有很多可能性。包括電影,它可以不只是個工業,而是個精緻的手工業。」

蔡明亮最常在住家旁放空觀察時間。記者陳立凱/攝影
住家旁的廢墟是蔡明亮許多作品的主角。記者陳立凱/攝影
住家旁的廢墟是蔡明亮許多作品的主角。記者陳立凱/攝影

不在乎評價 李康生是永遠的主角

從20歲到50歲,李康生在蔡明亮的電影裡不曾缺席。《你的臉》最後,他再次現於銀幕裡。儘管臉上多了歲月的蝕刻,卻始終是蔡明亮心中最有味道的一張臉。「他前陣子身體很痛苦時,曾經說他不想活了。但我告訴他,你還有媽媽、有女朋友、有我。我甚至覺得說,如果你一輩子是歪脖子,我還是讓你做男主角。你說你哪裡找這種事情?」

說是安慰,更像誓言。兩人相持一路,從青春無畏到年華老去,各自陪伴對方面對榮耀、走過病痛,其實承諾,已是多餘。一同成就的創作,才是彼此的印記。

「我不會期待以後的人給我什麼歷史評價,我只在乎我還可以用電影做些什麼?」長年堅持自己的路,蔡明亮倒也培養出一批死忠追隨者,挖掘所謂的電影本質,無論是形式,抑或內裡的本質。「我知道我的電影沒什麼大市場,但我相信它會滾出一些東西,它會使一些人看了我的電影,有一些感覺跟思考。」

但拍了大半輩子的片,蔡明亮還有更想做的事。「我大概65歲就不太想再拍東西了,可是我這種人一定是不能停的,所以那之後我想畫畫。我全世界最羨慕的就是畫家,他可以完全自我,沒有市場、沒有人會指指點點。也還好我還算有點名氣,我猜我的畫還是可以賣到錢的吧!」

語畢不忘自嘲,笑聲裡卻是安定。儘管仍在賣票的路上,但那追逐一生的創作滿足,早已在自己的世界裡被完整實現了。

李康生是蔡明亮鏡頭下永遠的主角。圖/汯呄霖提供
李康生是蔡明亮電影裡永遠的主角。記者陳立凱/攝影
蔡明亮最常在住家旁放空觀察時間。記者陳立凱/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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