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陳昭妤 攝影／陳立凱 撰稿／陳昭妤
這日的北投剛經過暴雨襲擊，此刻仍細雨綿延。信步走入看來平凡無奇的藥局內，60歲的藥師黃金舜正將藥丸倒入缽中，不疾不徐地磨成粉，「這個藥不能和葡萄柚一起吃喔！」道地的臺南口音烙在話語邊，他中氣十足地向身後阿姨交代著。從早期僅能透過診所裡的醫師太太或護士配藥，到如今能由專業藥師把關用藥，眼前的黃金舜正是一切改變的開端。
為藥師請命 走上街頭推翻現況
「民國七十幾年，臺灣還沒有醫藥分業，藥局就像個密醫，不能接處方調劑，只要一開賣處方藥就違法。那時的診所沒聘所謂的藥師，大家在診所看完醫生，就是拿護士或醫師太太調的藥，藥師專業完全被忽視。」彼時20多歲的黃金舜，甫從臺南上臺北打拚，因家中開藥廠而走上藥師一途的他，對這樣的狀況感到迷惘。
「我來臺北第二年就開了藥局，當時包括我自己，為了生存下來，拿不到處方也是偷偷在調劑，站在利益角度，有人跟你買藥，買愈多你當然賺愈多，但理智上總覺得要有道德。」因加入臺北藥師公會，他認識了許多思想進步的前輩，歐美日早已盛行多年的「醫藥分業」觀念也就此種入他腦中。
家中遭竊聽 父親痛罵仍不放棄
年輕時的理想與熱血，擋不住他前進國會請命的決心。和前輩聯手寫下厚厚請願書，卻因名不見經傳，飽受羞辱。「那立委當場就把我們的請願書扔到地上，甚至用腳去踩。我才了解，原來要有影響力，你得先有政治力。」於是他決定綁上布條，帶著藥師們走上街頭。當時的臺灣才剛解嚴，這幾乎等同送死。站在宣傳車上，黃金舜屢屢被鎮暴警察包圍，多次離囹圄幾步之遙。
「那個年代思維很保守，每次抗爭都造成很大衝突。家裡的電話全被監聽，每天中午，警察就藉故上我家查戶口，不斷給你壓力。」遠在臺南的爸爸，更是無法諒解。「每次抗爭畫面在電視上被播出來，他隔天就會打電話來罵：『你不好好做藥師，跟人家搞這種東西幹嘛？』」站在宣傳車上，喊著口號，他何嘗不害怕，但卻無法遏止他爭回藥師專業的決心。
4年過去，立法院總算點頭接下請願書，開始研究推動「醫藥分業」。如今的診所，有了藥師職位；社區藥局裡的藥師們，也能合法依處方為病人調劑。黃金舜終用驚人毅力為藥師寫下全新歷史。
撐持小藥局 成鄰里健康依靠
「早啊！舜仔！」「最近身體怎麼樣？」「有空來家裡唱歌啊。」走在北投街上，沒兩三步，就有人找黃金舜閒話家常，不說還以為他是深耕多年的里長。誰住在社區幾年、家中幾個小孩、養了幾條狗，他無不瞭若指掌。「這裡的左鄰右舍只要有用藥問題就會來找我，有的到榮總或振興醫院拿完藥，會來問我醫生交代這樣吃對不對？臺灣人喜歡出國買藥，他們買以前也會來找我討論。」
出身臺南佳里的小農村，黃金舜性格直率海派，難以想像兒時卻是保守聽話的孩子。「我家開藥廠，爸爸當然希望我能走這行，但當時我其實志不在此，我最想念的是法律。」但單親家庭背景，讓他不願再成為父親的負擔，最終仍選念大仁藥專，就這樣一路從藥廠業務到開設藥局。當藥師30多年來，同樣是用專業幫助人，他倒也找到歸屬。
「我當藥師爸爸應該最開心，抗爭那幾年雖然讓他很擔心，但他後來看到醫藥分業的成果，也慢慢認同了。後來藥界提到我，常說覺得我這個藥師氣魄不錯，對藥界有貢獻。他聽久也會驕傲『那個是我的小孩。』爸爸3年前往生了，但我想他對我應該是覺得光榮的。」父親的認可，終是他心底最深的期盼。
60歲仍有夢 矢言終結藥價黑洞
如今，黃金舜已是引領臺北藥師公會的理事長，30多年的藥師路途，看似漫長，卻也走出了屬於自己的光景。在醫藥分業後，他還希望能進階推動「醫藥分業單軌制」，讓處方的選擇權真正回歸到民眾手上。「現在很多診所雖然會請藥師，或弄一個門前藥局調藥，但因為藥師們都還是受僱於醫生，就算對醫生開的劑量或用法有疑慮，也不敢質疑或討論。」
黃金舜口中的單軌制，便是醫生開了處方後，百分之百把處方交給病患，讓病患自行選擇可信賴的社區藥局調劑。「這個藥局可能已經很熟悉你的用藥習性和病史，能考慮你最安全的劑量與用法，又稱為『家庭藥師』。我的最終理想，就是讓每個人一輩子能擁有一位藥師朋友。」
如此理想，也能促成黃金舜另一目標，即「解決藥價差」。「現在臺灣健保一年藥費1千6百多億，其中有5百億都是藥價差。因為藥價利潤，有些醫生可能會開過多不必要的藥，消費者根本也不知道，吃下去後對肝腎都不好。基本上臺灣洗腎人口會這麼多，除了食物本身問題，濫用藥物也有一定關係。」
黃金舜期待能在有生之年，繼續推動藥價透明化，「這顆藥成本兩塊就是兩塊，藥師應該賺的，就只有我的專業：調劑費60塊。醫生該賺的就是你的診療費而已。我知道這很困難，因為牽涉層面太廣。但使命感告訴我應該繼續做下去。」
60歲，還能擁有理想嗎？雨停了，黃金舜收起傘，走出耕耘了30多年的藥局，陽光從厚重雲層裡透出，落在他的步伐間。那始終堅定的節奏，或許正是對我們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