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稿/陳昭妤 攝影/陳立凱
稚小的指尖按壓著黑白琴鍵,腳底蹬著輔助踏板,念大班的李其叡,奮力地欲將〈嘲笑小熊的小兔子〉從琴縫中喚出。父親楊照(李明駿)坐於台下,輕敲膝蓋,直盯著女兒腳下的輔助踏板,滿腦子盡是「踏板應該有裝好?」「等會什麼時機點要上去拆除?」深怕一有疏失,就讓女兒的表演付諸流水。
16年過去,從台下走到女兒身後,眼下的李其叡已不再需要輔助踏板,指尖轉換得篤定,神情不時融入低迴卻飽滿的樂音。領著女兒走上鋼琴路,如今的她已能在台上獨當一面,甚至投入享受。當年那個焦慮的父親,眼底只剩心安與驕傲。
自小不怯場 爸爸車內受啟蒙
「大班那次是她第一次上台,雖然我都在想著輔助踏板,但我有個很深的印象,就是她完全不怯場。」在楊照眼中,李其叡與音樂的關係是倒過來的,「她是因為喜歡表演,才願意乖乖練琴。」在德國漢諾威修習音樂的李其叡,此次回台籌備獨奏會,儘管才21歲,台風卻穩健。當年召喚兔子的小女孩,如今更想汲取的是來自聽眾深層的悸動。
「會讓我覺得驕傲的表演,都是當音樂會結束時,有人來跟我說他覺得很感動。只要有一個人這樣跟我說,我就會覺得很欣慰。」國二隻身赴德國念書,李其叡說起話來帶點口音,卻不失清晰。「她以前說話沒頭沒尾,反倒去德國以後中文變好了,可能是有認真學文法的關係。」一旁的楊照忍不住開起女兒玩笑。
翻找起桌上成堆的CD,李其叡的音樂啟蒙從楊照的車上開始。學小提琴出身的楊照,從古典到爵士,無所不聽。每日接送李其叡上下學時,車上總是播著音樂,「因為我自己很愛聽,所以她也逃不掉,從小就跟著我聽各種音樂。」宜蘭公路上,那首舒伯特的〈降B大調鋼琴奏鳴曲〉,至今仍在李其叡腦海深處漫流。
「每次只要一聽,我就能立刻想起去宜蘭的那條路,好像還可以看到路上的車子和風景。」琴聲記憶,就這樣在海馬迴裡扎根,成就她日後的音樂品味和基底。父女倆至今仍時常分享彼此喜歡的音樂,常常一談便停不下來,既是父女,亦是知音。
國二送出國 恐懼裡找到自信
但當年小小年紀就出國,卻曾在父女間釀起一番波折。「我那時候其實已經準備好了,但多少還是會害怕,也想在台灣和好朋友們一起畢業。」直至國三看見滿滿的考試日程,才讓害怕考試的李其叡堅定決心,甘願負笈異鄉。但出發那天,小女孩仍戰勝不了恐懼,在機場崩潰地哭起來。
憶起那日,楊照印象深刻。「看著她出關時落寞的背影,很想叫她『別去了別去了,機票取消留下來吧!』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你要留下來再去應付考試嗎?一問到這個,她就會突然變得很勇敢,寧可在德國受盡折磨,也不要再回來考試,因為她考怕了。」
逃離填鴨式教育,李其叡抹抹眼淚,在異鄉逐步培養出獨立思考的能力。「作為一個人的層面,就是變得更有自信。在那裡每個人都有表達意見的自由,不用怕出錯或出糗,講錯還比沒有立場更丟臉。音樂上就是學會怎麼去理解和分析樂曲。」許多名家作品,因著扎實的多方研究,讓李其叡得出屬於自己的詮釋方式。
爸爸的不安 小學堅定表決心
如同許多父母,楊照也曾擔憂自己是否武斷地為女兒決定了未來。「她小學三年級時,是我最焦慮的一段期間。因為那時有些事是固定下來的,像她已經在念音樂班,我難免擔心她若有一天發現自己不喜歡鋼琴了,會不會無法及時回到一般的道路。」
某回,被憂心和矛盾折磨之際,見小三的李其叡仍顧著和同學玩,他忍不住板起臉問:「你真的喜歡音樂嗎?」敏感的李其叡聽出爸爸話裡的不安,原先吱喳說著話的她,突地安靜下來,注視著楊照:「爸比,你不要自己小時候拉小提琴後來放棄,你就覺得我也會放棄。」
微慍卻冷靜地表達了自己的決心,也如一記給父親的當頭棒喝。「我一直沒有把握她是不是真的喜歡音樂,但那次經驗讓我發現,一個人跟音樂的關係其實有很多種。對那年紀的她來說,因為喜歡跟同學玩,所以喜歡音樂,這也是一種方式。所以後來我就慢慢放鬆了,不管你想不想繼續留在音樂班,只要喜歡音樂都是好的。」
隨著放手,李其叡也如自由的船錨,依著摸索自個走出了路。「古典音樂非常複雜,要理解的東西很多,我覺得沒有辦法八、九歲就真的懂。必須透過不斷研究,才會發現它的魅力。」那股因鑽研而生的吸引力,帶著她從台灣走到德國,最終回到故鄉,也描繪出自己的方向。
夢想遠大 不願只當鋼琴家
「我不想要再說『我以後想當鋼琴家』,我的目標不是那樣而已。我當然希望我可以繼續演出,因為我喜歡,但我更希望可以用音樂回饋社會一些東西。像是音樂教育。我覺得在亞洲,雖然從小就開始培養,但常常過度重視技術,簡化了音樂本身,我希望有能力去幫忙這一塊。」技術固然重要,但李其叡更想用自己的經驗,為台灣的音樂教育注入不同思維。
望著當年還得幫著裝設輔助踏板的小女孩,如今在身邊侃侃談著理想,楊照眼裡有著光。「我最欣慰的,是她從來沒有選擇一個Easy Way,好像任何固定現成的路,都不在她腦袋裡,她還是一直在舒適圈以外摸索,這是我看到她最特別的點。」
掀開琴蓋,李其叡隨著琴鍵墜入父親16年前打開的音樂之門,只是這回父親不再走在前頭。接下來的路,她要靠自己的指尖鋪設,不論那將蜿蜒,抑或顛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