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芳宜四十碰壁

面對病痛找回自己

文/陳昭妤 攝影/陳立凱

旋轉、落地,回到台北的舞蹈教室內,許芳宜光是一個俐落走位,就奪人眼目。但這累積了30多年的專業,卻在40歲那年絆住了她。

這一年,許芳宜面臨了最嚴峻的分岔路,各種自我懷疑猛烈出閘。「那時其實沒有意識到數字,但是身體的狀態會告訴你。當醫生拿出X光片,宣告你的退化時,你只想著:『怎麽可能發生在我身上?』你從19歲做夢到現在,一直很清楚、很確定要做一個職業舞者,但現在你卻突然很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

當傾盡一生只為一件事奮鬥,這件事卻在某天出現可能終結的跡象,就如懸在觸不到底的高處,想鬆手卻怕落下時沒人接住自己,只得繼續撐著。40歲前夕,許芳宜的膝蓋關節、背部頸椎全出了問題,過往信手捻來的基礎動作,當時一做就伴著痛楚。對倚靠身體吃飯的舞者,是莫大打擊。

「那陣子身體給我很大的學習,我最大的感想是『來不及了,我再也沒有時間浪費了。』雖然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個浪費時間的人,但身體警訊就像當頭棒喝,我知道該停下來去關心、疼惜和照顧它了。」剛巧和導演李安聊天,她提出對舞蹈生涯的懷疑。李安一貫輕問:「你覺得你最會什麼?」「跳舞啊!」許芳宜毫不猶疑地回答。「那就繼續跳啊!」簡單一句話,卻堅定了許芳宜的意志。

有時發問不見得是為了聽取意見,而是企盼對方也肯定自己的選擇,唯有如此,才有勇氣繼續走下去。

從那之後,許芳宜開始重新認識自己的每寸肌肉和關節。「當我覺得站立太久負荷太大,我就改用坐或躺的方式開發動作,或用四肢爬行分散身體力氣。那是一個很奇妙的感覺,像重新跟身體做一次朋友,花時間跟每一塊肌肉相處。一直到現在我最喜歡醫師給我的讚美就是:『哇你的肌肉長得好漂亮。』這是我聽到覺得最美的一句話。」

歷經身體的苦痛,讓許芳宜珍惜現在的健康。記者陳立凱/攝影
歷經身體的苦痛,讓許芳宜珍惜現在的健康。記者陳立凱/攝影
經過長期的復健,許芳宜如今更懂如何跟自己的身體相處。記者陳立凱/攝影
經過長期的復健,許芳宜如今更懂如何跟自己的身體相處。記者陳立凱/攝影
歷經身體的苦痛,讓許芳宜珍惜現在的健康。記者陳立凱/攝影

《聶隱娘》成轉捩點

走在許芳宜身邊,總以為她真的曾為武俠片練過輕功。雙腿結實,步態卻輕盈。換上練舞休閒服,寬鬆裝扮下仍可看出她對每一寸肌肉的掌控。從指尖至腳底的俐落,每個動作轉換,再微小都不拖泥帶水。數十年練就的舞蹈基底,乃至自己發展出的復健運動,無一日鬆懈,這般堅持與她的性格兩相呼應。

長年活在競爭激烈的舞蹈界,許芳宜只有自己。每一回遭遇挫敗和恐懼後,她回到住處,仍是只能環抱自己。上緊發條,是讓許芳宜安心的唯一方式。拍攝《聶隱娘》時亦然,為了不NG拖累大家,她天天在家練古琴。「我沒有半點基礎,又不會背書,只能靠身體來記憶手指運動,把整首歌的彈法背下來。」但當她興奮向侯孝賢展示成果時,侯導沉默過後吐出的那句「我要的是感覺。」讓她再次驚醒,她該做的不是記憶或表現,而是放鬆,讓情緒帶著自己走。

這是重要的一刻,一直以來習慣掌控一切的她,突然必須放手,被抽象的感覺帶領,是另一種挑戰,卻也讓她體會到「放鬆」所帶來的可能性。參與《聶隱娘》,因此成了許芳宜40歲的另一轉捩點。

那些多年來被他人評價、積累而成的不安全感,在演戲當下全被傾倒出來,成了自己的大哉問。她在拍戲期間不斷摸索、質問著,卻是到了近幾年,有了更多和自己相處的機會,才找出答案。「我喜歡自己跟自己處得好的感覺,喜歡自己為了身體而努力的感覺,但我也不排斥自己跟自己打架的時候,因為那是我思考最多的時候。真要說,我想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

像回答我們,又像在回答自己。許芳宜端坐在綠意中獨自思索著,那一刻的她,帶點禪意和入定,像極了嘉誠公主。「如果沒到這年紀,沒有經過這個身體和痛苦,我相信我不會有這樣的自信,所以對年齡和歲月這件事,我一直非常感激。」

花了這麼多年才理解生活、理解自我,甚至喜歡自己的一切。當年從宜蘭家鄉跳上火車的女孩,向著未知的夢奔去,腦中滿是對自我的疑問和恐懼。如今再返,她慶幸走過這段「變老」的歷程,那讓她帶回了屬於自己的答案。車子繼續前行,窗景逝去,映照其上的臉龐,卻不再猶疑。

經過長期的復健,許芳宜如今更懂如何跟自己的身體相處。記者陳立凱/攝影
許芳宜每日必到家裡附近的市場兜轉尋寶。記者陳立凱/攝影
許芳宜每日必到家裡附近的市場兜轉尋寶。記者陳立凱/攝影
許芳宜是家人的驕傲。記者陳立凱/攝影
許芳宜每日必到家裡附近的市場兜轉尋寶。記者陳立凱/攝影
歷經身體的苦痛,讓許芳宜珍惜現在的健康。記者陳立凱/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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