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欽青、袁世珮/採訪 袁世珮/撰稿 陳立凱/攝影
下著雨的陽明山,香寒料峭,CN Flower的主人凌宗湧換上雨靴,到花園裡剪回一枝櫻,隨意插進花器裡,燒一壼水沖杯萬壽菊薄荷茶,氤氳熱氣冉升。
室雅何須大,幾株花點睛,一方空間,隔絕了外面被惡疾攻擊的世界。這麼美好的環境與心情,一如他的人生、創業與美學,都緣自凌宗湧的「叛逆」:「我不想照著說明書去做事情,都是慢慢發生的。」
「在花藝這條路上,我不是那種重新創造的藝術家,我必須運用自然的材料才能夠揮灑。」凌宗湧說:「我喜歡就地取材,希望這些材料可以增添有溫度的環境,也就是傳遞情感。」
凌宗湧要的是,在發生美的同時,也傳遞了情感。
沒有方向的人 受到了刺激
凌宗湧打造的CN Flower是深受設計與時尚圈喜愛的花藝品牌,但他是直到22歲才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笑說,前陣子翻出專科時的成績單,成績爛到太太和兒子都笑,他特別指出「右下角二年級上下學期的選修其中一小格」,90分上下,那是美術,是這個功課不怎麼樣的家中任性么兒的優點,除此之外,學生時期的凌宗湧確實不知道未來是什麼。
退伍前後兩次「刺激」很關鍵。一次是陪著父親去榮家處理一位友人的後事,父親語重心長說:「你跟他很像,什麼都會、什麼都不精。我最擔心你可能會跟他一樣。」
另一次是跟著父親回四川探親,看到一位名牌大學畢業的親戚,打三份工賺微薄薪資,對比於「還在打混」的自己,凌宗湧非常慚愧,就跟父親發下豪語:「我沒有資格跟你遊山玩水。我要回去好好調整,不成功、不回來。」
發下豪語,凌宗湧先進了快遞業,但是他承認,「我是三分鐘熱度,當連這三分鐘都沒有的時候,就沒有辦法繼續。」快遞只做三天就放棄。
走上花藝的路
絕不回頭
反正都是騎機車送東西,凌宗湧到花店去送花,上工第一天,決定了他此後的路。
那一天的送花路線依序是酒店小姐、一位太太、最後是殯儀館,凌宗湧說:「這樣的一天,讓我覺得花店這一行的意義並不是花漂不漂亮。」是在傳遞情感,而同時,他好像有點「我也做得到」的自信。
凌宗湧先到花店打工,某天,花店同事來到他的租屋處,看見被布置成森林般的房間,一句「你住的地方比我們花店還漂亮」,成為最佳助攻。
凌宗湧終於立定志向,只是父母親跟他以前一樣,不知道花店是什麼行業,父親以為「就是開在市場、醫院旁」的,有時寄來家書,總要夾幾張花店相關的剪報。那是父親關心、支持小兒子的方式。
後來,他到當年天母誠品裡的花店應徵花藝師,先觀察店裡花卉、找書研究,準備好各種預備題,果然準備周全的他,順利通過隔天面試的臨場考。兩年,從送花小弟升格花藝師。
創業之初,凌宗湧很大膽,「我們做了滿多我現在回想起來好像跟業界比較不一樣的事情。」
首先,三個人的小店落腳在租金金貴的東區50坪店面,空間夠大,凌宗湧把舊鋼琴等等自己喜歡的東西都放進去,全白、極簡,完全不是當時花店業常見的歐式風格。他又很敏銳地知道盆栽在空間裡的重要,所以很重視花器、造型植物與室內盆景。
彷彿是市場正在等待這樣的花店,CN Flower很快在設計圈內傳開,當時對台灣空間美學有影響力的那批室內設計師、建築師都成為客戶,新品牌迅速開拓出全新客層。
師法自然,不走傳統
凌宗湧入行在「玫瑰花加滿天星加玻璃紙」的年代,偏偏他是「不照說明書走」的人:「我喜歡說不清,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才著迷嘛,很怪、很特別,我才會一直不斷去發現。」即使現在被賦予「野美學」、「新東方」等標籤,凌宗湧也不認為這涵括了他的美學。
凌宗湧分析,CN Flower最初可以說是極簡,再跟上自然系,後來他在德國遇見了復古的色彩,就從極簡走向繽紛,「可是台灣沒有人接受,別人覺得我很土,我就在心裡說,你不懂。」
但很快,三個月內就有夜店跟品牌看到這股潮流找上他。那時香奈兒的白綠色系還是高雅指標,凌宗湧卻以橘色、紫色、桃紅色三個色彩的花藝,放進夜店裡。
經過風格的轉變,凌宗湧發現:「別人喜歡什麼、我喜歡什麼,根本沒有高低對錯。花藝無法評判高低。」只是有沒有在合得來的時間點相遇而已。
但師法自然始終是他一以貫之的原則,早年在德國花藝師那學到的經驗,「花在哪裡?花在窗外」變成凌宗湧取材的直覺,減少人的干預,「我喜歡自然多過於我自以為是。」
如此一來,凌宗湧也發現:「我當送花小弟的經驗,跟我的創作,其實是有關的,重點是傳遞給另外一個人感受到的那個自然性,這是我一直以來喜歡的樣子。」
作品的故事-杭州,富春山居度假村
凌宗湧獨特的花藝美學,讓他成為富春山居、安縵法雲、上海璞麗、Alila阿麗拉陽朔糖舍等國際酒店的合作夥伴。
杭州,富春山居度假村
凌宗湧在酒店住的最後一天,接到布置大廳花藝的臨場考試,過去所學跟習慣的材料都不在身邊,只能當下借了一台卡車上後山,就地取材。
可是山裡長的都不是花市裡有的植物,凌宗湧只能憑著經驗與直覺,判斷植物吸水力,撿了一堆葉子,還砍了一大段松樹枯幹。
酒店大堂挑高八米,原本的花藝也就是花店常見尺寸,凌宗湧怎麼看都覺得比例不對,最後砍了三、四公尺高的松樹,加上1.5公尺的枝條,做出了一座綠葉跟樹枝、森林似的花藝。
後來,他拿到那個工作合同,10多年來擔任富春山居的花藝顧問。這件作品更讓凌宗湧在高端酒店業打出名聲,東北一家酒店心嚮往之,請他來「做出杭州的樣子」。
可東北的樹木就是不一樣。凌宗湧一句「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創造一個讓別人羨慕、想要模仿的樣貌嗎?」成功說服東北的老闆。他去了大興安嶺,又到松花江旁,就地取材,成功「把東北做出來了」。
只是這種又要他就地取材、又有固定「他方」畫面的情況很常見,例如台灣的客人要求做出「京都味」,凌宗湧必須不斷打破這種荒謬,後來去陽朔、越南胡志明市,都這樣堅持融入在地美學。
作品的故事-台灣 W hotel和圓山飯店
凌宗湧在確認W hotel對於花材只有「Wow」(驚艷)一項要求時,用了菊花;再確認酒吧裡男女客比例,選了很「帥」的仙人掌。
至於充滿中華文化情調的圓山飯店,凌宗湧捨棄傳統的中式花卉,改為打造「亞熱帶的東方美學」,利用芭蕉、天堂鳥等,「把亞熱帶的植物放在這種中式的空間裡,北京做不到,畫面一出來就是世界級。」
美學教育創造美好關係
從一朵花看世界,凌宗湧相信,美的眼睛是可以訓練的,「是不是你存在了既定的美學樣貌,所以才永遠找不到美?一旦真的放空去看大自然的所有樣貌,看到的就是美的地方。」
凌宗湧在花藝的路上看到的美,是美好的情感傳遞,是美好的關係。
很多人找他學花藝。「我的花藝是跟大自然學,我說不出我能教你什麼。」凌宗湧說:「我不喜歡設定好的答案,再演給你們看,那是演戲,這樣我沒有熱情;我要教的花藝,也不希望是我已有把握的公式化東西。我跟別的老師不同。」他要跟學生一起去做、一起去發現答案。
凌宗湧帶著學員去富春山居,實際體會他的創作邏輯、實際動手創作,如此便衍生出「跟著花開去旅行」,後來又到金澤、印度、法國、英國。
當凌宗湧決定在台灣旅行時,一群設計圈好友熱烈響應,最初計畫上玉山,再想想,一大群設計師的強大美學能量不該只是去旅行,最後變成一場共同創作,以傳統市場為抽象定義的花器,幾位設計師去改造一個攤販,插一盆花、甚至唱一首歌,都創造了生活的美好,這就是「美好關係行動」。
美的夢想
浸淫在花與葉的世界,凌宗湧很知足,感謝大自然賜予的禮物,以輕鬆的心情去完成忙碌的行事曆,留一些空檔,去咖啡廳、小店偷閒,「那些沒有刻意安排的,通常是生活中最開心的地方。因為我不喜歡生活照著說明書過。」
凌宗湧未來的夢很大,先是要個莊園,裡面有飯店有體驗,後來又想要一座森林,森林裡面有莊園。是夢,還在計畫中,因為他在想:「如果可以有一個伊甸園,會是什麼樣子?」
就跟當初送花小弟第一天上工的震憾一樣,不管是一朵花、是一個莊園,是一片森林,凌宗湧只是想傳遞情感。
白色、原裝、入寶庫 凌宗湧的山居三部曲
錢欽青、袁世珮/採訪 袁世珮/撰稿 陳立凱/攝影
花藝與空間相輔相成,凌宗湧對空間的掌握,可能始自於在校時把吉他社布置成西餐廳、當兵時改造軍營、當花店小弟時布置租屋處。
「往回推,就發現從學生時代就開始做這些事。」凌宗湧說:「但我沒有進室內設計這一行,我不知道有這種業種、不知道美可以做什麼。」當他終於有自己的空間,正是大展身手時。
汐止小屋(食養山房前身)
17年前,凌宗湧在汐止山上弄了個房子:「那時候比現在更裝模作樣。我那時候就說,我要一個全白的花園。」
所有東西都選白色,白玫瑰、白芷蓮、白鳳仙、白色馬櫻丹,只要有白色種,一定選白色,長著長著,冒出紫色的花,他就挖掉。那個房子與庭院,彷彿義大利的鄉居,美得上了許多雜誌。
但在這個階段,凌宗湧學到反省:「我成為一個自認為要控制大自然的美學家,現在回頭看超假的。」
九份,「數樹。私房」
似乎是針對汐止小屋時期的校正,凌宗湧在九份幾乎是無作為,「我沒有在這裡種下任何一棵樹,我只是選擇哪一棵樹要留下來」。這段話,讓他成功追到了現在的凌太太。
那時還是女友的她問:「你可不可以做一個真的像九份的空間?」凌宗湧決定留住更多九份的「時間感」,沒再多種植物,而是想辦法在能看到植物的最佳角度去開窗戶,「我身為一個花藝師、園藝師,可是在『數樹』,我卻沒有任何一個園藝的動作。」
凌宗湧後來發現,許多歐洲的媒體來取景時,幾乎都在拍窗外的景色,也就是說,真正吸引他們的是窗外榕樹上爬滿的蕨類。
在這裡,凌宗湧反思:「我到底是喜歡大自然還是喜歡我?我覺得我喜歡大自然,多過創作的我自己。」
陽明山,CN Garden
到這裡,又是前次經驗的反向擺盪,凌宗湧說:「因為『數樹』沒有動任何的園藝,所以我在這裡就手癢。」
房東本來就是花農,凌宗湧對這片已種了花草的梯田一見傾心,「根本就是準備好的一個寶庫,我有沒有辦法在這個寶庫裡,讓我的園藝去適應、再造一個融合的新空間?」
園中的每一樣都是陸續發生的。在這寶庫裡,有喬木灌木,櫻花開著正熱烈,蕨類有地盤,香草區、葉菜區各有地界,凌宗湧還發現這裡適合青苔,就認真地養起青苔來,蹲在地上慢慢地拔除苔間雜草。
小小的房舍,以正中的大木桌區隔出左右,一邊是廚房區、一邊有個類似和室的空間,有人說又歐洲又日式很不倫不類,但凌宗湧說:「這就是我喜歡的,我就喜歡說不出來的。」
他就喜歡在日式的空間裡放歐洲的花草,就不要日式花藝配日式空間,「我的邏輯是,這不就是生活嗎?我不想掉到別人認定的框架裡面,這是我啊,我們不需要去過別人的生活模式。」
空間裡有來自德、法的東西,從和室窗望出去,不是京都的油紙傘,而是閒逸的吊床。凌宗湧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都放在這裡,「這就是我自己的狀況,我的花店也是,我的生活也是,我的哲學就是這樣。」其實,就是順應了自然。
這個不大的花園,偶爾邀友人來聚會,不是盛大的派對,只是去附近買份雞湯,從菜園裡採一些菜丟進去川燙,打開老唱盤,捧著熱茶聽雨聲,山居歲月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