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精神 增幅萬物
唐鳳

召喚心中理想國

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稿/陳昭妤 攝影/陳立凱、林澔一

「我應該沒有遲到吧?」約好下午四點,唐鳳一分不差自書櫃旁的小木門走出,木門隱身在辦公室裡,就像通往斜角巷前的破釜酒吧入口。寬鬆黑長褲與一頭黑長髮,讓她自出場就像魔法小說一般。

這天約在行政院政委辦公室,和平日上班地點「社會創新實驗中心」的活潑氛圍不同,院會裡制式的長廊與紅毯,讓唐鳳宛如意外降落在此的外來物種。「社創中心才是我工作的地方,這裡比較是方便各位採訪收音的棚。」訪問期間,她同步請人架起攝影機全程錄影,「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你們錄影,我也要錄影。」

所有談話透明化、完整逐字稿上傳網路供民眾檢閱,是她接任數位政委以來的堅持。前些日子,日本樂團因對唐鳳提出的「增幅(Amplify)」一詞深感興趣,將談話片段創作成樂曲,她也樂見其成。「我已經說過不告任何二創的人了,看了那MV也覺得很有意思,有點《駭客任務》的感覺。」總是溫潤而來者不拒,唐鳳始終掛在嘴上的「開放式創新」,確實內化在她對待萬事萬物的態度中。

唐鳳從辦公室裡的暗門走出受訪,自出場就像魔法小說一般。記者林澔一/攝影
唐鳳總是一身黑與白,私下的生活模式也同樣簡約。記者陳立凱/攝影
唐鳳面對鏡頭相當自在。記者陳立凱/攝影
唐鳳(中)樂於參與有志青年的直播與論壇活動。記者陳立凱/攝影

樂當動漫二創角色

四年前獲林全邀約入閣至今,唐鳳特殊的背景與開創的數位政績,讓她成了討論度最高的政務官,她聞言卻秒回「不不不,討論度最高的是我們陳時中指揮官,這個是有數據支持的。」8歲自學寫程式、16歲創業,擔任過蘋果等多間公司顧問,33歲退休。外界對唐鳳總有異於常人的想像,她卻淡定回應「其實我十幾歲就開始工作,這樣算也快二十年,33歲退休應該是正常的。」

面對日本網友將她捧為「天才IT大臣」,稱號跟著紅回台灣,她再笑說,「我們畢竟不是君主立憲國家,大臣是日本才有的職位,對我來說那就像是跟我同名同姓的動漫角色。在台灣,我還是數位政委,也希望大家用這職位來了解我的工作。」

擔任政委以來,唐鳳每日朝七晚七。清早六點在家醒來,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腦,「看看我睡著時有誰在網路上召喚我。」從臉書、PTT到各網站,都可見到唐鳳親以本人帳號回應提及她的貼文。「我在瀏覽器有個頁籤,就是Google自訂搜尋最近一小時提到唐鳳的網頁,只要我覺得我有貢獻的,我就會跳出來回個幾句,那是我的嗜好跟興趣。我Email也都是親自回,回完才睡覺。」

但高關注度不可避免仍為她的生活帶來改變。「最大差別應該是,以前我走路上班只要12、13分鐘,現在要多個5、6分鐘,因為中間總是有些朋友會來合照、簽名等等。」來者不拒,在鏡頭前比出《星際爭霸戰》的「瓦肯舉手禮」,可以想見仁愛路邊的合照盛況,「所以現在我都早一點出門,不要遲到就好了。」

唐鳳每天平均要進行七場以上的視訊會議。記者陳立凱/攝影
唐鳳投入數位外交,期望提高台灣的國際參與度。記者陳立凱/攝影

拆掉官民間的牆

跟著唐鳳走進社創中心,這裡是前空軍總部。揚棄過往軍事基地那封閉高冷的圍牆,主空間裡是充滿幾何感的裝潢,陽光自孔隙間灑落地面,明亮溫暖。「很謝謝鄭麗君部長在她卸任前,把圍牆全部拆光了,現在從外面看起來,就像一座新的公園,每天都有朋友們在這裡走來走去,聽音樂、看表演,從建國花市也可以直接看到我的辦公室。所以我現在很開心,上下班都用走路的。」

社創中心裡方正的小辦公室,是唐鳳一周耽溺六天的工作基地,她每日在這進行至少七場國內外視訊會議,探討各式議題。其餘時間,也參與外界合作的直播或論壇。每周三,她更開放一般民眾預約,帶著想解決的社會問題和想法,向她「問診」。電子看板顯示,預約已滿到九月初。

「所謂社會創新,就是眾人之事,眾人助之。當民間有一個更好的主意時,政府不能有面子問題,應該要盡全力幫忙。」她以前陣子聲名大噪的口罩地圖為例,「那是吳展瑋做出來的,我只是擔任媒合協助的角色,說服政府支持,而不是去阻擋想法。」工程師吳展瑋因為開發地圖欠了Google六十萬,「我們就想辦法跟Google談判,最後Google免了他的債,如同他也免了我們的債。」

她直言自己對社會議題並沒有「非完成不可」的使命感,這也讓她在看待工作時,沒有壓力,反而總覺得有趣。「我並沒有自己想改變什麼,我想做的就是把那堵牆拆掉,讓任何人有新的想法,都可以透過視訊或面對面和我討論,大家一起來解決問題。」

唐鳳歡迎關注社會問題的人們,帶著想法來此與她討論。記者陳立凱/攝影
社創中心讓原空軍總部多了開放溫暖的氣息。記者陳立凱攝影
社創中心採明亮開放的設計風格。記者陳立凱/攝影
若無外務,唐鳳多會待在社創中心進行會議或與眾人互動。記者陳立凱/攝影
唐鳳2019年參加亞太社企高峰會。(本報資料照)
唐鳳(左二)積極參與台灣AI相關活動與論壇。(本報資料照)

睡眠是工作的開始

天天面對不同提案和諮詢,唐鳳腦中的CPU照理應是時刻高速運轉,她卻透露,工作其實是她的休閒時間,睡眠才是她工作的開始。「我通常會在睡前看需要看的文件,醒來後想出一個新的主意,如果問題特別複雜,那我就要睡滿九小時。所以我如果說加班,那意思就是我那天睡得比較久。」

夢裡的唐鳳做些什麼呢?「在夢裡全身都是放鬆的,事實上那就是一個不斷懸浮的狀況,雖然對我來說是想出解方的過程,但壓力也可以同步釋放,所以我從來沒有失眠問題。」多年來的冥想訓練,也是助力之一。「像現在我很認真聽你講話,但我一面也專心注意自己的呼吸,有點類似神遊,這其實就已經是一種冥想。」

唐鳳隨時隨地都能進入冥想狀態。記者陳立凱/攝影

明天不一定能醒來

儘管睡眠對唐鳳至關重要,但自四歲起得知自己罹患先天性心臟病後,她便已有了「每天都不一定醒得來」的覺悟。「所以我每一天就是過好那天的生活,沒有覺得說明天一定會怎麼樣,或昨天怎麼樣,因為我昨天已經把Email回完了。」

淡淡笑了笑,儘管如今心室中隔缺損已經手術治癒,但兒時對「生命終有時」的體悟,讓她的人生觀早早較同齡人來得超脫,並深植心中。

在唐鳳最愛的電影《異星入境》中,外星人降落地球,試著讓人類理解時間其實是非線性進行,所有事情都可能只是一個循環,因此我們能預見自己的一生,看見那些已經歷過、又將再次經歷的苦難與快樂。「但就算能先看見這些,我也不會做出什麼改變,就像明天如果是世界末日,我今天還是會坐在這接受訪問。」

唐鳳對萬事萬物都保持開放態度。記者林澔一/攝影

過目不忘靠符號

對唐鳳提問,就像將問題輸入沒有頻寬限制的網站,讀取的那一刻便能得到回應。面對龐大的專業與非專業問題,她總是不假思索。「其實所有東西只要有符號化,而我在接收時腦裡不預下判斷,只留下視覺印象,加上那天有睡夠,確實是能達到過目不忘的程度。」

她謙稱這並不是神力,而是自己對符號特別敏感,加上社創中心裡有來自各部會的專家進駐,「我有任何領域的問題,打開門就能找到人問,這些都是我的養分。」

或許是唐鳳坐鎮,也或許是開創了有別於傳統組織的工作方式,從內政、教育、文化到法務,社創中心成了政府各部會人才爭相借調進入的單位。「只要是跟人民有關的社創相關部會,都會各派一位朋友來我的辦公室,也因為他們都是自願來的,所以每個人都非常有衝勁,也很願意去做跨部會溝通。」

唐鳳對各領域事物都充滿好奇,興趣也相當廣泛。記者陳立凱/攝影
唐鳳隨時隨地都能進入冥想狀態。記者陳立凱/攝影
唐鳳對各領域事物都充滿好奇,興趣也相當廣泛。記者陳立凱/攝影
行政院政委辦公室外牆上貼滿了手寫流程圖。記者林澔一/攝影

公部門裡繼續創業

在社創中心,唐鳳不設KPI、考績交由同仁自己打、想做什麼題目就自己「挖坑」,再自行說服部會合縱連橫,最終把做法端出來。「好比我們每年會請30個見習生來這邊,將他們所有看不順眼的現況提出來,再試著解決。從故宮電子票券入場到一站式登山服務,甚至是難用到爆炸的報稅軟體,簡單說,就是從民怨出發的一種開發。」

從個人創業到進入政府機關,唐鳳沒有猶豫,反而試著將創業思維帶入。「我都說這叫『組織內創業』。當時我跟林全老師雙向面試時,就有先說我雖然當政務委員,但我講的每句話還是建議而已,如果部長覺得不OK,就不要參採,我不督導任何部會或去下命令。他說沒問題,我才加入。」在唐鳳帶領下,社創中心成了議題解方孕育地,也讓民間人才有了發揮實力的空間。

唐鳳看待工作為生活,也是興趣。記者林澔一/攝影
唐鳳看待工作為生活,也是興趣。記者林澔一/攝影

科技不會毀了世界

從電腦程式入門,唐鳳的人生算是以科技敞開,甚至發跡。如今她和眾多人才合作,繼續以科技解決社會問題。入閣前曾跟著追過影集《黑鏡》的唐鳳,面對劇中將科技描繪成摧毀人類的工具,她有不同想法。

「大家都知道我把AI叫Assistive Intelligence,就是輔助式智能。如果你有一個助理,那這個助理的價值觀必須跟你一致;當他做的判斷跟你的利益有衝突,他就必須對你給出交代。」她認為只要遵照這兩個原則,《黑鏡》或AI摧毀人類的好萊塢式結局就不會出現。「我都說『宅』心仁厚,多數開發者都是立意良善的,不會說一定要去害這個社會。」所謂黑客精神,便是如此。

儘管對科技抱持樂觀態度,也相當倚賴,唐鳳私下仍有懷舊一面。「我現在主要用的手機其實是一台Nokia 8110啊,裡面還有貪食蛇。」平日裡,她也偏好閱讀文字勝過觀看影片,「對我來說閱讀的速度遠高於視聽速度,因為閱讀時我們腦裡不會發出聲音。另一方面是我入閣後變很忙,也沒空直播玩《還願》或《黑鏡:潘達斯奈基》,只能把網友寫的劇情梗概看完。」逗趣回應之間,仍可見到她對網路熱潮的掌握。

唐鳳面對問題總是不加思索,思慮相當縝密。記者林澔一/攝影
唐鳳對萬事萬物都保持開放態度。記者林澔一/攝影

缺口就是光的入口

唐鳳母親李雅卿,在體制外努力教育相關改革多年。(本報資料照)
唐鳳母親李雅卿,在體制外努力教育相關改革多年。(本報資料照)

夕陽西下,唐鳳步出辦公室,走進社創中心附近的全素餐廳,她總在這裡吃完晚餐再散步回家。一周工作六天,唯獨周日,是她固定留給父母親的家庭日。「我每個禮拜天固定會回淡水,去陪我爸媽跟老人家。」當然,還有養了多年的貓狗。

父親唐光華、母親李雅卿,是唐鳳生命裡極為重要的角色。在唐鳳小小年紀被同學霸凌的時光裡,是母親抱著她閱讀、排除眾議讓唐鳳在家自學,甚至嘗試體制外教育。11歲和父親居住德國的時光,則讓唐鳳接觸到許多六四流亡人士。「可能是從小在這些社運者中間成長,看到他們著重的都是公共利益,而不是個人利益,關心社會議題對我也變成自然的事。」

談及八歲時在學校遭受的霸凌往事,唐鳳說自己早已釋懷,沒留下太多陰影。「我八歲時主要是不了解為什麼小孩會那樣,所以看了一些發展心理學的書。書裡就解釋,那是因為硬式教育造成的成就壓力,加上他們的父母有成就焦慮等等,一旦了解這些狀態,就比較能同理他們,所以我九歲、十歲時心裡就沒什麼芥蒂了。」

如今的唐鳳也鮮少發脾氣,面對各種發問總是耐心以對。「我當然還是會有情緒起伏的時候,尤其當別人很憤慨地跟我抱怨或是分享難過的事,我也會覺得心跳變快,甚至會有想哭的感覺。」但她將自己當成一只容器,盛載別人的情緒,卻不因此翻覆。「我不會覺得那個情緒就是我的情緒,我會透過傾聽慢慢讓自己平衡回來。」

走過屬於自己的黑暗,若有機會遇見當年躲在房裡發呆哭泣的自己,39歲的唐鳳說,「我想告訴他『萬事萬物都有缺口,缺口就是光的入口。』」就如灑落在社創地面的點點陽光,終能穿越那些試圖阻擋的障礙,透進自己想給予的溫度。如她面對心中的理想國,看見的也是光,「我很相信當下這個世界,就是目前有可能的,最好的世界。」站在缺口透入的光暈前,她瞇起雙眼,溫柔而篤定。

唐鳳對萬事萬物都保持開放態度。記者林澔一/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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