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靜農
逝世30周年

蔣勳談知交:鐵筆銀鉤書寫五四遺風

錢欽青、袁世珮/採訪 袁世珮/撰稿 陳立凱/攝影

那個年代的溫州街彷彿籠著一層光暈。日式院落裡,主人端著小酒杯叨著菸,看著養在缸中的荷花,轉頭進了書房,在眾多藏書間,宣紙垂下不太大的寫字桌,主人拾筆點墨,一幅書法成就。

那景像,是臺靜農生前的日常。那幅字,字外有字,透出執筆者的故事。

時代奔流,斯人斯事逐漸褪入歷史背景中,可是一群曾親炙大師風範的人還記著,在臺靜農逝世30周年的此時,想向新世代介紹這位有著五四遺風的文人。

「我一直有一個願望。」蔣勳說:「在大部分人幾乎已經忘掉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希望台灣社會記得『臺靜農』這三個字。記得他在教育、文化、社會關懷上,是值得我們尊敬的人。」

臺靜農寫七言聯《栗里奚童》與《東山伎女》。圖/台灣好基金會、羅正傑攝影
蔣勳希望台靜農逝世30周年後,台灣仍記得這個名字。記者 陳立凱/攝影
臺靜農在溫州街宿舍。圖/台灣好基金會提供,莊靈攝影 ※ 抽菸,有礙健康
右起臺靜農、張大千和莊嚴。三位好友談字論畫。圖/台灣好基金會提供,莊靈攝影

在池上榖倉的展覽

臺靜農青年時期。圖/ 台灣好基金會、臺家家屬提供
臺靜農青年時期。圖/ 台灣好基金會、臺家家屬提供

這就是正在池上榖倉藝術館展出「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展覽緣由。這裡的「我們」是臺靜農的門生故舊,包括林文月、施淑、林懷民、蔣勳、許悔之,加上臺靜農家屬與故宮、歷史博物館、國家兩廳院和台大提供的書法、著作、文件與照片展,展期從5月25日至11月10日。

臺靜農,1902年生於安徽,19歲就辦雜誌搞白話文,後來考取北大國文系旁聽生資格,再進入國學門研究所,寫詩、散文、小說,「地之子」與「建塔者」是代表作,受魯迅青睞。但其左派色彩,使他數次入獄,來台後任台大中文系主任20年,不再寫小說,所有心境澆注筆墨,留下不少書法作品。

前半生的熱血左派,與後半生的沈潛於世但寫意筆墨間,似乎是兩個形象。這是那個時代的不得不。

蔣勳最初知道的是後半生的臺靜農,是一位寫書法的台大中文系老師,很自然心裡給貼上「老先生」的標籤,但當他在巴黎的圖書館裡看到台灣看不到的書,在魯迅的集子裡一直看到這個名字,才認識了臺靜農的前半生。

蔣勳承認很意外:「我以為的『老先生』,跟魯迅提到的是完全兩個人,魯迅把他當成是一個最尖銳的青年作家。」魯迅編「中國新文學大系」選擇最多的作家就是臺靜農,讚喻他為受壓迫的工、農代言。

「我開始覺得有點慚愧,他就在台灣,但我其實對他不瞭解。」蔣勳回台後,某次在衡陽路的裱畫店看到臺靜農的字,「我真的第一次被書法震撼,站在那邊呆住,字裡面有這麼強的東西,清清楚楚告訴你,每一個點、捺,都是委屈跟壓抑。我決定好好認識這個人。」

蔣勳很感謝人生中有臺靜農這位亦師亦友的知交。記者 陳立凱/攝影
臺靜農在書齋。圖/台灣好基金會提供,王信攝影 ※ 抽菸,有礙健康
臺靜農丈二行書鮑明遠飛白書勢軸,已捐故宮博物院館藏。圖/台灣好基金會、故宮提供
臺靜農寫五言聯《爛漫晉宋謔》。圖/台灣好基金會、蔣勳提供
臺靜農寫五言聯《出人僊佛間》。圖/台灣好基金會、蔣勳提供

字外有字

蔣勳在故宮上課時,書法品鑑老師莊嚴曾介紹過顏真卿「祭姪文稿」,乍看塗塗改改、還有錯字,但深入去了解,原來顏家在安史之亂中死傷慘重,顏真卿命人到戰場上找到姪子的頭顱,悲憤下寫了這篇祭文。

蔣勳認為,由此可說,書法堪稱中國的documenta(文件),一如德國文件展,要傳達的是「文件是最重要的創作、是驚人的時代見證」。所以當蔣勳站在臺靜農的書法前,「我第一次在當代的人的書法裡看到這種震撼的力量,我慢慢在臺老師字裡看到血淚斑斑。」

臺靜農在北大時跟著沈尹默寫字,但後來他的字常被歸為晚明的倪元璐一派。張大千盛讚臺靜農是「300年來寫倪元璐的第一人」,以私藏的倪元璐相贈。

蔣勳分析,倪元璐後來殉明而死,所以字裡面有一種傲骨,字是「帶著鉤的」,但倪元璐還是明朝行書、行草這一派,仔細比對,臺靜農的字另有特色。

蔣勳說,臺靜農後來著力於「石門頌」這類工匠在懸崖上刀刻出來的漢碑,這種碑文有刀的頓挫、在石壁間金石可裂的那種力量,「臺老師用筆,一頓三折,每個線條都不是滑的,要慢、要頓挫,有很多心事在裡面。」

這次池上展出作品中,就可看到臺靜農以長鋒的筆緩慢地拉,拉到墨盡時,乾筆的飛白繼續拉下去,形成很多牽絲。蔣勳說:「我覺得,他是倪元璐的形加上漢碑、魏碑石刻裡面的刀法,結合在一起的獨創。當然跟他的遭遇有關,因為遭遇太坎坷,好像不用刀在石頭上刻字,那個力量都出不來。」

同樣在池上展出的,還有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陳獨秀寫給臺靜農的信。信中評沈尹默「字外無字」、「30年沒怎麼變」,意思是,這字除了書法以外,好像沒說出其它東西了。

兩相對照,臺靜農的字,字外有字。蔣勳說,在近代最感動自己的兩位書家,一是弘一大師、一是臺靜農,前者在看盡繁華後出家,寫字只抄經,最後甚至刺血寫經,「臺老師不是走這條路,不是修行的,可是他在極度壓抑跟恐怖下,最後也把他的點捺、線條濃縮成非常強的精神象徵。」

陳獨秀致臺靜農信函。圖/ 台灣好基金會、臺灣大學圖書館提供

口不能說的經歷

壓抑與恐怖,是那個年代的特產。

臺靜農在1946年來台,因為受魯迅看重,在魯迅指導下成立「未名社」,一群左派青年作家惹惱當局,在大陸坐了三次牢,每次50天左右,所以後來他到台灣,有傳言說是為了躲國民黨。

但蔣勳說,臺靜農從沒承認這種傳言,每次都說是因為北方太冷,家中人口多,買不起棉被,只好到暖一點的台灣來。就像據說他家門口一直有輛吉普車在監視,臺靜農也說那在監視對面的彭明敏。

「他一直用打哈哈的方法在應對,臺老師的語言裡面一直有一種玩世不恭。」蔣勳分析:「那個玩世不恭,其實有點像『世說新語』,因為太懂得政治的可怕,所以從不把自己放在最危險的邊緣。」

臺靜農曾經距離危險那麼近。台大中文系首任系主任許壽裳當時在家裡被斧頭砍死,據說是小偷入室偷竊失風行凶,但案件疑雲重重;繼任的喬大壯因此杯弓蛇影,擔心處處有危機,後來回到杭州自殺。兩任系主任離奇死亡後,臺靜農接任,做了20年。

蔣勳說:「是在什麼樣的恐怖下,他連小說也不能寫、所有的文章都停筆,曾被魯迅認為是最好的作家就此完全不寫作,唯一發洩的就是喝酒、寫字。他所有的痛苦全部在字裡面。」

蔣勳希望台靜農逝世30周年後,台灣仍記得這個名字。記者 陳立凱/攝影
臺靜農在書齋。圖/台灣好基金會提供,莊靈攝影 ※ 抽菸,有礙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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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忍與悲憫

那20年裡,臺靜農被政治馴服了嗎?

蔣勳說,有人認為臺靜農不夠勇敢,「可是我也很想問,你是要臺老師在1947年就走掉嗎?」

尤其,臺靜農是看著他那一票左派好友如老舍等人的下場,領悟到「政治都一樣」,如展覽中悼念老舍的文字,傷痛透出紙墨。

但臺靜農當年寫「地之子」時的那種人道主義不曾消失,「栗里奚童亦人子,東山伎女是蒼生」對聯是明證。

出自樊樊山詩作「栗里奚童亦人子」,典故來自陶淵明送給兒子一名男僕,叮屬兒子善待人家;「東山伎女是蒼生」是龔定庵的詩,說的是謝安隱居不出,只顧攜伎同遊,但簡文帝說,能關心伎女就是關心蒼生,所以一定會出來做官。

蔣勳指出,臺靜農結合兩句詩,還將原本的「東山伎即是蒼生」改為更直白的「伎女」,「他還是沒有放棄對人子跟蒼生的關心,始終沒有放棄20幾歲時跟著陳獨秀和魯迅、那一代知識分子想要為社會做一點事的熱血。」

即使後來,因為畫廊發現臺靜農書法的市場價值,會請他寫一些李商隱、王維這類大眾更容易喜歡的字,但蔣勳就見過臺靜農隨手捲一堆字,送給要去日本留學的學生,叮囑沒錢吃飯就變賣掉。那心懷蒼生的心,一直沒有被磨掉。

另一證是臺靜農「龍坡雜文」首篇寫「韓熙載夜宴圖」。據說這畫本來在張大千手中,曾經給臺靜農看過,但後來畫作到了大陸去。

用現在的話來比喻,韓熙載像「反共義士」,被投誠的一方獎勵他但又怕他,所以韓熙載放浪形骸、夜夜笙歌。蔣勳說:「臺老師寫這篇文章,絕對有深意在其中,就是政治的鬥爭下,人要如何自保?他用了一個字叫『自汙』。」

「我想臺老師也有一段日子是自汙。」蔣勳說。

臺靜農寫七言聯《東山伎女》。出自龔定庵詩句。圖/台灣好基金會、蔣勳提供
蔣勳很感謝人生中有臺靜農這位亦師亦友的知交。記者 陳立凱/攝影

在夢裡寫詩的人

蔣勳有了在巴黎對臺靜農的全新認識,回台後在雄獅美術任職,就策畫了一期臺靜農的書法專輯「筆的糾結跟墨的斑爛」,因此結下情誼。

「他永遠忙著招呼客人,不會斤斤計較說我是一個大書法家。」蔣勳回憶在溫州街看到的臺靜農:「他永遠勸你喝酒、永遠叨著菸,門鈴響了去開門、電話響了去接然後喊兒子接電話。這個人根本在生活裡。」

蔣勳說:「我想臺老師對很多人的影響是在這一方面,就是說在那麼艱難困苦的環境裡,創作出非常驚人的作品。你在他的書房,忽然感覺到,人,才是重點。」

蔣勳唯一一次接到臺靜農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興奮地說:「你有沒有空啊?我寫了張好字你來看。」原來他得了一張難得的長紙,趴在地上寫了鮑照「飛白書勢」。

蔣勳隔天從東海奔來,一幅長幅鋪在地板上,從玄關跨過兩道拉門直到客廳,氣勢磅礡,臺靜農一臉創作出得意作品的快樂,還說:「幸好沒有門鈴響、沒有電話響,我一氣喝成。」這幅363公分x67 公分的字,如今捐給故宮了。

另一幅捐給歷史博物館的杜甫「秋興八首」,其實掉了好幾個字,「聽猿實下三聲淚」的「下」也不見了。蔣勳說,臺靜農的詩都背在腦中,不會寫字時去現翻書,所以寫錯就「哎呀,寫錯了」,還笑說日後若看到沒錯字的,大概就是假的。

溫州街宿舍常是高徒滿座,蔣勳說,臺靜農總是要找學生喝酒,就是小飲小酌,可是學生好規矩,「他其實也不是大杯大杯喝,就是喝到有一點醺,我想現實太苦了吧。」

林文月是臺靜農的愛徒,當初她想轉外文系,轉系申請送到臺靜農手上,被一把撕掉了:「妳怎麼可以轉系?」臺靜農後來協助她去京都、翻譯「源氏物語」,也只有他可以不打招呼隨時就到林文月家,進了門就問「有沒有已經開的酒?」

臺靜農喜歡花。蔣勳找了席慕蓉、徐國士幫忙,在臺家以缸養荷花,門生好友常去照看荷花,幫忙上陽明山找雞糞肥。林懷民因此去過溫州街,席慕蓉則是見了書房裡不大的書桌後感歎:「我再也不敢抱怨我的畫室不夠大了。」

第二年,荷花開了,臺靜農很開心。後來他的家人告訴蔣勳,老先生晚年最開心的事,就是那缸荷花,他總是端著酒杯,對著荷花,然後忽然放下酒杯,就開始寫字。那荷花變成心靈知己了,可惜後來臺家不得不遷出宿舍,再無法養荷花。

臺靜農後來頭部開刀,麻藥才剛退,就跟來探病的蔣勳談詩「為憐冰雪盈懷抱、來寫荒山絕世姿」,那是他早年的寫的梅花。

臺靜農也曾忽然問蔣勳:「你有沒有在夢裡寫過詩?」他想起年輕時候夢過的一句「萬寂殘紅一笑中」。沒多久,他又告訴蔣勳,人生80,又接上了那個夢、接上了兩句詩。

蔣勳感歎:「你現在很少碰到一個文人會跟你講夢裡面做的詩,我懷念是懷念那個人。如果夢到詩,那個時代是不是不一樣、那個社會是不是不一樣?我們真正講的優雅,不是書法、也不是寫詩,而是夢裡寫詩這件事。」

臺靜農與愛徒林文月。圖/台灣好基金會提供,王信攝影
臺靜農寫書杜甫詩《秋興八首》 行草中堂,國立歷史博物館館藏品。圖/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萍水相逢」四個字是台靜農贈給蔣勳的字。記者 陳立凱/攝影
蔣勳很感謝人生中有臺靜農這位亦師亦友的知交。記者 陳立凱/攝影

看展覽 親近舊時風華

蔣勳希望台靜農逝世30周年後,台灣仍記得這個名字。記者 陳立凱/攝影
蔣勳希望台靜農逝世30周年後,台灣仍記得這個名字。記者 陳立凱/攝影

不希望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品被遺忘,是蔣勳與眾人決定辦這場展覽的初衷:「這幾年談他的人愈來愈少,好像被遺忘了。我們忽然覺得好像應該做一點紀念。」

「從1946年一直到他1991年去世,他堅持的到底是什麼?」蔣勳說,如保留著陳獨秀的信,這在當時是能要他命的,而他東藏西藏、最後交給他信任的學生如林文月、施淑等,這些人又不藏私地捐給台大圖書館,為歷史留下文件紀錄。

池上展覽中,就有臺靜農與父親、傅斯年、陳獨秀、溥心畬、張大千等人的信件,都是一個時代裡的重要人物。「在他逝世30周年之後,晚輩做這個展覽,我覺得就是傳承。」蔣勳說:「透過他的展覽,最後親近的是那個人。」

斯人已遠、溫州街的宿舍已不在,但留下的詩稿、「龍坡雜文」、字外有字的書法都在,彷彿還透著菸草與酒香。細品,蔣勳說,那其實是「人的溫度」、那是一個時代的風華。

臺靜農寫書陳獨秀詩句《酒旗風暖少年狂》。 圖/台灣好基金會、施淑提供
蔣勳希望台靜農逝世30周年後,台灣仍記得這個名字。記者 陳立凱/攝影
蔣勳希望台靜農逝世30周年後,台灣仍記得這個名字。記者 陳立凱/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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