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建築人到美學志工
張基義

以設計改變台灣

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稿/袁世珮 攝影/陳立凱 圖/張基義提供

半個世紀前,台東囝仔張基義穿過大片稻田上學去,鐵馬擾動了剛拂過稻浪的風,少年的書包裡有他自己DIY的鉛筆盒和乒乓拍,可是他放學後不能任性玩,要回家幫忙割廣告字。

那時候的張基義想去讀美術系,以為偶爾去一次的高雄就是「最偉大的城市」了。直到後來,他跨過了中央山脈,到了台北、去了紐約,讀了建築系,最後變成設計人,主理台灣設計研究院。

「我來自台東,我是設計人暨建築人、教育工作者、美學志工。」張基義這樣介紹自己,因為這三段清楚說明快60歲的他,如何看他從一個擁有天然天成美學的台東孩子,如今要領著國家的設計主管機關,以設計走上世界。

張基義掌理台灣設計研究院,相信設計可以讓世界看到台灣。記者 陳立凱/攝影
是設計人也是美學志工,張基義也努力培養會欣賞美學的消費者。記者 陳立凱/攝影
是設計人也是美學志工,張基義也努力培養會欣賞美學的消費者。記者 陳立凱/攝影
張基義掌理台灣設計研究院,相信設計可以讓世界看到台灣。記者 陳立凱/攝影

台東的美學養成

在台東時的張基義。圖/張基義提供
在台東時的張基義。圖/張基義提供

張基義,淡江建築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建築碩士、哈佛大學設計學設計碩士,曾任教於交大、淡江、銘傳,曾擔任台東縣副縣長兼兩年文化處長,現任台灣設計研究院院長。

台東是這一切的起始。「在台東的兩個經驗,影響我一輩子。」張基義說:「一個是環境的體驗,台東的自然太美;一個是動手做的能力。」

那時的台東還是偏遠的後山,張基義記得小學六年級時台東才出現首個紅綠燈,就在家附近,這「電視上看過的文明產物」震撼到小小年紀的他。

可是文明來得晚,自然就留得更久,張基義說:「以前不覺得,現在想想,那就是美學的養成。」畢竟,有多少人讀高中時,教室外就是太平洋呢?

張家最早是開廣告社,張基義總是在圖書館寫完作業,回家就要幫忙生意,也因此熟悉木工、金工、壓克力等各種機器。某次因師傅下班但客人有急件,小小年紀的他接下生意,賺來足夠一學期學費的工資,讓他更喜歡動手做了。

也因此,鉛筆盒、乒乓拍都難不倒他。自己打版、鋸木頭,再到書店買膠片自己黏,在朋友好奇「你的乒乓拍怎麼是透明的?」時,能驕傲宣告:「我自己做的。」

張基義珍惜台東經驗,但他也笑說,在那個台東一天到不了台北的年代,到高雄就覺得到了「最偉大的城市」,大學到台北又發現全新世界,等到同學問他:「爬山要爬幾天才到台北?你家有電話嗎?」他才意識到城鄉差距。

「一直到我到紐約,再次震撼。」張基義如願在美國讀書、在紐約工作,但他說:「繞了一圈,我後來才發覺台東的好。」

張基義在都蘭山上的作品「月光小棧」。圖/張基義提供

建築人的準備

張基義會走上建築這一行,還是和「動手做」有關。因為喜歡動手做,從小工藝、美術都好,可是一說要讀美術系,全家都反對,最後他挑了跟美術比較接近、且有動手機會的建築。

張基義回頭看,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念建築是一個很好的學習,要解決問題,但沒有標準答案。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好的事情,用別人的錢、實現你的想法,別人幫你蓋出來。」

又因為是用業主的錢,所以建築一定要溝通。張基義說,建築必須把想法清楚畫出來,讓大家可以分工去實現,這中間需要很多的溝通協調,再加上各種基地、法規、預算、技術的限制,所以建築是在有限制的狀況下,溝通、並找出相對適宜的解決方法。

不過,張基義退伍後,原本並不打算繼續學建築,因為他一直記著大學時聽過的一場演講,那位講者說,人一生要有三種能力:專業能力、管理能力、資訊能力。所以有了建築專業能力的張基義,到美國的第一年未申請研究所,除了四處旅行看世界外,就先在賓州大學學語言,也到華頓商學院充實管理能力。

但一年後,張基義還是到俄亥俄州州立大學唸建築,他笑說這是個「意外」的結果。

原來他大學時讀到兩位建築大師Frank Gehry和Peter Eisenman,「我在雜誌上看他們的作品,就這兩個人的作品我看不懂。如果我要念建築,我一定要了解這兩個人。」剛好後者在俄亥俄州州立大學有個作品「Wexner Center for the Arts」,張基義以為那就是建築系館,就做了個「在全世界最酷的地方、跟Eisenman學建築」的夢。

後來才發現,Eisenman的確在該校教書,但建築系館是一個很破舊的老倉庫裡。因著這美麗的誤會,張基義跟著大師修了三學期設計課,後來又到Eisenman在紐約的事務所工作,深深感謝這位有前衛理論、以跨領域概念改變建築產業慣性的恩師。

同時,張基義惦記著還要充實第三個能力「資訊」,所以也拿到哈佛的電腦輔助設計碩士學位。也是在哈佛期間,他善用學術資源,到麻省理工學院的媒體實驗室、到甘迺迪學院和設計學院,上課、聽分享、參加工作坊,吸收全球最重要的政要、企業家和頂尖專業者的知識和經驗。

張基義(右)與恩師Peter Eisenman。圖/張基義提供
張基義在美留學期間。圖/張基義提供

任教的兩個十年

齊備了專業、管理與資訊能力,又在紐約有了實務經驗,張基義回到台灣,「我希望當一個可以改變世界的專業建築師,不過這個夢很快就破滅了。」

張基義說,那時大家講的是「房地產」,是「用計算機做設計」,計較著如何創造更多的面積、更高的坪效,是廣告公司在決定建築師要提供什麼產品,「我覺得滿畸形的,我很想做作品,不過看起來環境不是這樣。」

張基義想到自己的老師:「Peter Eisenman帶給這個專業最大的貢獻,就是他的思想。所以我想,我回到學校應該可以也有點貢獻,幫未來的建築系學生打開一扇窗。」

張基義先後在銘傳、淡江和交大任教。但第一個十年過去,送到美國讀名校的學生回來了,遇到的環境竟和他當年一模一樣,「我原來以為我把專業教好,能夠趕快改變台灣,結果我錯了。」

怎麼辦?「我覺得訓練專業者,不如訓練會欣賞專業的消費者。」張基義說:「我到第二個十年才終於領悟這個道理。因為一個好的專業,需要消費族群認同他。」也就是說,如果不培養大眾或公部門的美學,台灣的設計根本沒有機會。

意識到一直投入高等教育有盲點,張基義決定跳出同溫層,從外圍著手,逐步減少建築研究所課程,開始在交大開建築概論的通識課程,一個班可多達274名學生。對他來說,這些人就是種子。

張基義舉例,蘋果的賈伯斯就是在大學受一門「字體課」影響而改變了美學,如果他班上這274人中,未來有人創業,也許就會不一樣,「我們應該培養台灣未來的賈伯斯,不該只是培養高科技產業。」

同時,張基義也向公部門提出「減法美學」理念。他指出,台灣自然環境很美,但人造的東西雜亂多餘,到處在做圖騰、地方意象、彩繪卡通,應該先整理乾淨,謹慎地加上必要的東西。

「所以第二個十年,我在教育上的貢獻不是訓練專業者,而是培養欣賞者、消費者,是建築外的培養;另一點就是公部門,到處講減法美學。」張基義笑說,講著講著,竟講回故鄉任公職。

張基義掌理台灣設計研究院,相信設計可以讓世界看到台灣。記者 陳立凱/攝影
張基義掌理台灣設計研究院,相信設計可以讓世界看到台灣。記者 陳立凱/攝影

台東「美學總監」

其實在教書的第一個十年裡,張基義也執業做一些作品,其中包括在台東的一些小型公共案,如市公所改建、市場改建、市長官邸或小學改成藝術村等。

其中一個案子,是跟導演林正盛合作電影「月光下,我記得」的場景。電影背景是日據時代,張基義找到都蘭山上一處林務局閒置房舍,正符合劇本裡楊貴媚跟世界的疏離孤寂感,這個「月光小棧」後來變成永久觀光點,電影入圍該年度金馬獎。

這些案子,費用都不高,但張基義覺得,錢少反而更能表達理念,更重要的是,「與其在網路當酸民,不如進場去改變。」

「進場」的機會出現在張基義48歲生日前兩天,接到台東縣長黃健庭邀約,「我們希望你回家」。那只是兩人第二次見面。

張基義在生日當天決定,就試試看吧,辭了交大,在18歲離開台東30年後,回鄉擔任副縣長。在他的自我定位,是重新定位「台東」這個品牌,意即rebranding。

張基義常提到上班第一天的震撼。他坐在一場記者會台下,盯著舞台上「小畫家」軟體輸出的背板,少女字體、五顏六色、還有卡通,「我覺得很丟臉,如果這是一個公司形象,應該很重要。」但當時承辦同仁完全不覺得有問題,還回答他:「是廠商免費設計的,美本來就見仁見智。」

忍不下去的張基義主動去跟黃健庭認了一個工作:「讓我來當台東縣的美學設計總監吧,這是我在台東最重要的事,控管品質跟品牌。」

「機關要做品牌很困難。」張基義說:「品牌很抽象,沒有很明確的KPI,但是你從機關的一張海報、一個形象、溝通方式、做事方法,都是在維護這個機關的品牌。」

為此,張基義笑說自己像老師一樣提出最白話的SOP。例如做海報,就發公文給所有機關,要求按照以下規則:(1)不超過三種字體、(2)不超過五種顏色、(3)適當留白、(4)如果沒找設計師,字體用黑體或明體、(5)如果沒找設計師,請google誠品、學學文創,看看人家怎麼做。

「很快,一個禮拜、一個月之後,台東出來的東西完全改變。」張基義用這個方法讓公務員快速改變審美。

張基義在台東也推「大景觀小建築」概念,天給的自然夠美了,人造的建築就要重品質,不追求大而無當。也因為張基義任內對設計的提倡,台灣設計展在2015年破天荒走出五都到台東,還因太熱烈,首度延展了半個月。

張基義(右)與導演林正盛在討論「月光小棧」。圖/張基義提供
張基義台東副縣長任內推廣台東美學,熱氣球上有全新logo。圖/張基義提供
在台東長大的經驗,讓張基義對自然更有感受。記者 陳立凱/攝影

宅男交大變潮男交大

打造台東新品牌後,一任屆滿的張基義回到交大,這一次,他要rebranding交大。

「大家對交大的美怎麼會有期待?交大宅的要死,怎麼可能美?我就要做給你看。」張基義接任總務長,最初任務只有「管好流浪狗、廁所保持乾淨」兩件事,但他覺得,還可以做不一樣的事。

「我給自己一個任務,叫做『美感校園』。」張基義在交大改小東西。例如校慶時的充氣式拱門,他形容:「把我嚇壞了,這不是國立交通大學,是交通幼稚園。」他換成簡簡單單的「I ♡ NCTU 」,一樣成為打卡點。

張基義連文具也改,解決彎彎繞繞的公務關卡,讓無印良品進入交大,換掉廉價質感的文具,「在合法制度裡,怎麼樣達到美的目的、而且讓大家有感。」

張基義改了餐廳、圖書館、工廠、宿舍,一路改,「我如果能夠把交大的宅男文化變成潮男文化,目的很清楚,就是從製造思維變成創新品牌思維。」

張基義希望透過設計,做更多不一樣的事。記者 陳立凱/攝影

創新引擎:台灣設計研究院

對張基義來說,透過設計,可以好好講出一個故事,「以前我們都很會做事、很會製造,但是怎麼樣透過設計、透過溝通,形成共識,這就是一個品牌塑造的過程。」台灣設計研究院就是張基義實踐這個理念的所在。

「我們希望設計在公部門裡變成基本的DNA。」張基義說,以年初的全國施政滿意度調查為例,名列前茅的首長都很注重設計,包括新竹、台東,藉由城市美學翻轉,有全新品牌形象,「所以設計不只是推廣、展覽,設計能夠帶動社會的創新,能夠帶動公共服務。」

台灣設計研究院跟各部會展開合作,北花線的公運美學改造了、已改造9所學校,今年還會繼續從教育的現場改造,還要改衛生所、改消防栓外箱。

張基義還打算拉高位階,將設計從最低位階的處理造型美學,拉高到解決問題、創造價值、改變流程,最高階是整個生態系統或一套戰略。

在台東長大的經驗,讓張基義對自然更有感受。記者 陳立凱/攝影
張基義掌理台灣設計研究院,相信設計可以讓世界看到台灣。記者 陳立凱/攝影
張基義掌理台灣設計研究院,相信設計可以讓世界看到台灣。記者 陳立凱/攝影

不只是圖書館

設計雖是日常,一樣要讓民眾有感,位於松山文創園區的「不只是圖書館」,就是台灣設計研究院跟民眾接軌的一個窗口。

這裡前身是菸廠女工的澡堂,早已被當倉庫使用,80年未開放的庭院是雜草和蛇的天下。台灣設計研究院請來去年獲國際室內設計住宅首獎、設計台鐵觀光列車車廂的邱柏文操刀,以和緩的通道象徵進入殿堂的儀式,書架間有下挖的閱覽區,再通往另一處澡堂空間,形成一個「泡書、泡創意、泡概念、泡文化」的場域。

庭院改造則是請到台中花博的景觀建築師吳書原,打造「而且有花園」,未來再加上張鐵志、李明璁、方序中等人的創意,將一個老澡堂與花園徹底變身。

即便是非假日的午后,訪客也不少,民眾靜靜地挑了書,坐在台階上、窗台邊,隨著打在書頁上的光影看著各種設計書籍與雜誌,在最復古的環境裡,吸收當代最潮的知識。而一旁,正有人在無處不美的空間裡拍照打卡。

位於松山文創園區的「不只是圖書館」。記者 陳立凱/攝影
位於松山文創園區的「不只是圖書館」。記者 陳立凱/攝影
是設計人也是美學志工,張基義也努力培養會欣賞美學的消費者。記者 陳立凱/攝影
位於松山文創園區的「不只是圖書館」。記者 陳立凱/攝影
位於松山文創園區的「不只是圖書館」。記者 陳立凱/攝影

讓設計帶著台灣走出去

一如老澡堂可以變身文化培養池,設計的效果大有可為。

張基義很有信心,因為台灣在循環經濟、循環設計很有機會,而且台灣有足夠的設計人才,所以必須在企業和公部門創造設計的需求,讓設計專業者有機會投入,從而創造台灣未來的典範,「這個典範就能帶著台灣到世界去交流。」

台東來的孩子,當年幫忙割廣告字賺到學費,在好山好水裡得到天然的美學,全世界走一遭,張基義很清楚自己的願景:「就是設計改變台灣、讓世界看到台灣。」而同時,身為教育人的使命還在,張基義繼續將為年輕人打造平台和機會,當作畢生職志,讓有才華的年輕人一起「進場」,改變台灣。

張基義掌理台灣設計研究院,相信設計可以讓世界看到台灣。記者 陳立凱/攝影
張基義掌理台灣設計研究院,相信設計可以讓世界看到台灣。
在台東長大的經驗,讓張基義對自然更有感受。記者 陳立凱/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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