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稿/陳昭妤 攝影/陳立凱 照片提供/游智維
走在磨石子地板鋪成的騎樓邊,游智維熟門熟路地彎入台南巷弄,陽光自高低不一的屋頂間隙透入。剛洗好的衣服透著光、順著風,在曬衣架上輕輕飄動。這是在台南生活已三十多年的游智維最鍾愛的風景。
「我人生超過一半以上都在台南度過,我總覺得台南像個老人,有自己的脾氣,卻因為看得夠多,很能包容新事物。在台南,你只要願意慢下腳步,就能發現有趣的風景。」
偏愛用走路親近城市日常,游智維將這樣「慢下來理解在地」的精神投入到自創的「風尚旅行」和「蚯蚓文化」中,從旅行規劃、老屋再生到國內外策展,以不同形式,用深入土地的蚯蚓精神,爬梳台灣各城市的內在美,也為旅行和地方創生等詞賦予全新意義。
鄉下孩子養出好奇心
「早啊!今天生意怎麼樣?最近身體還好嗎?」操著流利台語,游智維停下腳步,和路邊初見的攤販侃侃聊起。「台南中西區是個舊城區,生活密度很高,住久了,每個店家、住戶都像你的朋友,雖然彼此不熟悉,但都能很自然地打招呼。」沒有法律強制規範,和善氛圍來自人與人間的默契使然,「我覺得這是台南這座城市最好玩的地方。」
沒多說,還以為游智維在南部土生土長。他其實出身台北,因父母親早早離異,僅七歲的他便搬到宜蘭和祖父母共住,鄉村經歷,反倒讓他成了不一樣的孩子。「小時候農村資源比較匱乏,小朋友要自己找事做,放學大家都走大馬路回家時,我們會故意走水溝或田埂,一路捉魚、抓蛇玩回家。」
那段在鄉下踩著泥巴地和同儕一塊探險,時不時還得到田裡幫忙的日子,讓游智維早早就接起了地氣,懂得在土地裡汲取最純粹的快樂。「雖然物質生活不比城市小孩,但我的心靈卻非常富足。」這也成了他日後走上旅行業,甚至投入地方再生的根基和原點。
誤打誤撞投入旅遊業
畢業那時,游智維因家計問題,從沒出外旅行過,只是一頭栽入業務工作,期待著為祖父母卸下經濟重擔。「工作半年後我才第一次出國,那次是去上海,就覺得哇!另外一個國家、另外一種不同的文化和氣氛,帶來的感受非常豐富,也才發現原來旅行能給自己的東西這麼多。」
那次過後,游智維在短短三年內,便展開二十多趟的旅行,足跡遍布泰國、越南、柬埔寨等。二十多年前,就以背包客姿態周遊列國,用最貼近地面的方式,探看那些陌生國度的內裡。退伍後,他選擇踏入從未接觸過的旅遊業,但他想做的,不是帶客人走馬看花跑景點,而是將自己嚮往的旅行方式分享給更多人。
「我一直覺得旅行只是個工具,它真正想改變的是旅行者的想法。我就想如果其他人也能用跟我一樣的方式旅行,會不會對我所關注的議題有更多理解跟認同。」從京都的老房子修復思考文化保存、從夏威夷的海龜保育反思台灣的環境保護。在自助旅行還不發達,人們大多直接找旅行社跟團的16年前,游智維掛起了「旅行規劃專賣店」招牌,欲打破眾人的旅遊習慣,卻也因此開啟一場硬仗。
「開店前三個月,店裡一個人也沒有。尤其在台南這裡,沒人知道我們要幹嘛。」無奈之下,他只得煮起咖啡、烤起吐司,用咖啡館形式吸引人們入內了解。「大家喝咖啡聊旅行,來店裡看看旅遊文學,氣氛愈來愈熱絡,才慢慢累積出人潮。」
某回,他為前任國發會副主委、彼時為台南藝術大學建築研究所所長的曾旭正及學生們,用自助旅行的預算和思維,成功規劃出日本社區營造參訪行程。隨著口耳相傳,公司累積出口碑,也逐漸找到營運模式。在還清創業前五年積欠的百萬債務後,有了餘裕的游智維,再次想起「為台灣土地找到價值」的初衷。
小旅行挖掘在地價值
「一開始做很多京都旅行,過程中發現日本很多保存老房子的運動,透過提供旅客居住體驗,創造商業收益,再用這些收益幫助更多老房子遷移。」這讓游智維2008年起開始投入台南知名的謝宅改造、春水堂的秋山居計畫等,也開始推動在地小旅行,讓旅人一塊挖掘台灣偏鄉的魅力,重振地方觀光。「再怎麼荒涼的地方都有它的故事,但你必須先找到它的價值。」
在「小旅行」三字還不普及的九年前,游智維開始進行田野調查,規劃甲仙、石梯坪、美濃等主題旅行,不只帶旅人入內遊玩,而是找到當地精神,延伸行程。「辦甲仙小旅行時,我們談甲仙的勇氣,看當地人如何在八八風災之後重新站起來。做石梯坪時,則探討阿美族如何在那個地方復育他們的海稻田,也就是『太陽的孩子』的故事。」
找出在地元素外,游智維也和在地耆老、原住民合作,讓真正了解當地的專家帶著眾人深入。「講地方和文化,你不會比部落裡的人或當地農夫更理解。像在甲仙教大家包芭樂跟摘芭樂的媽媽、美濃帶我們下去採水蓮的陸配阿姨、協助引領體驗台東部落的原住民朋友,每一位我們都付講師費。這不是誰幫誰,而是一種尊重專業的表現。」
蚯蚓文化延伸觸角
對游智維來說,旅途上接觸的每一個人都是老師,都要尊重。他也將旅行中的學習和可能性,轉譯到台灣的文化推廣,創立「蚯蚓文化」,將觸角延伸至策展和活動企劃。「我一直覺得台灣人很像蚯蚓,蚯蚓靠泥土就能夠存活,就像台灣用少少資源,就能創造大價值。」2015年起,連續五年在日本行銷台南的「紅椅頭觀光俱樂部」,便以平易近人的創意,成了「蚯蚓文化」的代表作之一。
「在『紅椅頭』裡,我們嘗試各種創意和突破,每一年都非常有趣。」從放電影、辦演講、把台南在地歌手謝銘祐帶去表演,到和日本當地食堂合作販售整整一個月的台南料理,「去年我們甚至包下澡堂,把牆上的富士山換成台南照片、室內擺上紅色椅子和龍鳳臉盆、冰箱裡面的牛奶換成台灣啤酒,就是想讓更多人用趣味的方式,認識台南文化。」
去年開始,游智維更帶領團隊接下文博會、參與屏東設計展等。他透過楊士毅的剪紙藝術談信仰,「不談宗教本身,而是回歸原始,談信仰土地這件事。」文博會裡,則用聲音探討食物,「我們想先讓大家理解食物背後的故事。如果你知道一個賣你35塊的碗粿,可能要花八小時做成,你拿到的時候,兩隻手應該要很恭敬。」游智維想做的,正是帶著人們思考每個文化的內裡。
去年,他再突破自我,率領團隊接下台南跨年晚會。「過往跨年,政府就是砸大錢請歌手、放煙火,但去年的府城跨年,我們在台南美術館前面搭台子,做成一齣戲,讓在這城市裡努力的人們被看見。」他請來許多在地歌手和樂團,陪襯偏鄉國小的扯鈴隊、愛唱歌的小妹妹等,讓台南的文化成為主角,也打破跨年晚會的限制和想像。
「那場跨年我們整整虧了兩、三百萬,但卻做得很開心、很感動,覺得完成了一個台灣不曾發生過的事情。」這是在台南生活多年的他,獻給這裡最誠摯的一封情書。「如果我們現在有些什麼成就,都是台南這座城市給我們的養分,我們當然應該回饋一些什麼。」
年少經歷造就開闊思維
話裡行間滿是對台灣在地的情感,面對不同領域的挑戰、相異文化的衝擊,游智維總是張開雙手擁抱。除了因自小在台灣土地上深刻活著,求學時期於各行各業打工的歷程,也造就他的開放思維。「我人生第一份打工就是小學時在宜蘭田裡,刮福壽螺的蛋給農田水利會換獎金。」而後的狗寮養狗、路邊發傳單,到台南酒店當少爺,都讓游智維對社會各面向有了不同體悟。
「來台南念專科時,因為不想再跟爺爺奶奶拿生活費,寒暑假我就去酒店工作,切冰塊、倒酒、換毛巾,認識很多生活圈以外的人,那段經歷影響我很深。」在歡場裡,游智維見盡人生百態,也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很多人會說:『有手有腳為何不選體面一點的工作?』但特種行業裡面其實很多人認真在做事、創造自己的價值,那是他們唯一可以在社會上找到的機會。」
因為探見社會的另一面,讓游智維往後在應對不同對象和題目時,總能先換位思考。「我在溝通時,會先站在對方立場想,體諒每個人的處境。這個社會有太多面向和無奈,不能只用單一角度去看。」如同他在策展和規劃旅程時,總不忘納入每個地方的特有習性,做出獨一無二的作品。
地方創生著重挖掘
投入推廣在地文化已近二十年,游智維對廣被討論的「地方創生」一詞有自己的想法。「『地方創生』雖然來自日本,但我覺得該糾結的不是改名與否,而是落實它的含義,即『為地方創造能夠生存的價值』。」他認為,大城市裡也有許多邊邊角角的地方被忽略,「你說它沒價值嗎?沒有,價值都超高,看你怎麼去挖掘。」
從地方的風土裡找出意義,是游智維想帶領蚯蚓文化做的長遠目標。「我心中的精緻和深度旅遊,不一定非得付出高價。所謂深度來自於你跟地方產生的關係有多少、你有沒有為地方創造永續發展的可能性?如果沒有,只是吃好住好,那不管你花多少錢,其實都跟這個地方沒有關聯。」
他以自己命名的「風尚旅行」為例,那指的並非Fashion或Style,而是「風土崇尚」。「對每一片土地都應該要理解、尊重,才能找到在地的獨特性。」從旅行規劃跨界到策展與活動企劃,游智維坦言自己不是任何一個領域的專家,「但也因為我們沒有專業,所以不會把自己設限在一個領域裡,我們會先去理解那個地方應該要長成的樣子,然後用最適合它的方法來做溝通。」
樂當「挖的世代」
身在嘈雜且資訊爆炸的年代裡,游智維總試圖讓自己變得更小、更純粹,鑽入土地,深入村落,「盡最大的努力,做最小的改變,永續觀光是我想做的,也是蚯蚓文化發展的核心。」他將自己這一輩歸類為「挖的世代」,試圖挖出更多無形的東西,讓土地不再只有帳面上的價值。
「很多事情只要堅持往前走就會改變。以前還是憤青時,去了國外回來,會覺得台灣什麼都不夠好,可是現在我真心覺得台灣是全世界最好的一個地方,島嶼和人民的包容度非常高。」他認為只要願意累積對文化的認識和厚度,「台灣有很大的能量,可以創造許多不可思議,甚至成為世界的榜樣。」
從蜿蜒小巷回到熱鬧大街,游智維不論身在何處,總不忘停下腳步,觀察地面上、矮牆邊的磚瓦,探看那些街邊藥局和攤子的秘密。眼下每個吉光片羽,都是文化的切面,他細心地擷取下來,收納至腦中、眼底,讓自己成為那個帶領眾人的蚯蚓,從台南土地發散出去,挖掘出更多城市的文化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