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談美

如山間月 江上風般的輕鬆感受

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稿/袁世珮 攝影/陳立凱

從綠地走來,經羅曼菲舞動著的雕像,上段階梯,回頭看一下淡水河與觀音山,再進到藝術廳堂裡,看一段舞、享受一段表演,然後在中段休息時間,看一幅描繪著池上風景的畫,畫框是窗外隨風搖曳的相思樹林。

這是美,輕鬆無壓力的美。是蔣勳欣賞的美。

蔣勳的作品,先前在雲門展出,畫作背後是自然風景。記者陳立凱/攝影
蔣勳相信,美與自然相通。記者陳立凱/攝影
蔣勳的作品,先前在雲門展出,畫作背後是自然風景。記者陳立凱/攝影

一幅畫的美感

蔣勳畫作「東部大山長雲」於9月19日至11月29日在淡水雲門舞集的雲門藝廊展出。「我很喜歡這個展覽空間,永遠只展一件作品。」蔣勳說:「這幾年我有一個很大的感觸,我很怕進羅浮宮。不知道要看哪一個作品、永遠覺得遺漏了什麼沒看到。」

像羅浮宮這樣的殿堂,在蔣勳看來,是「拿破崙到處搶東西後炫耀的美術館」,以及大英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都讓他開始「怕進」那樣的空間,也認為未來美術館的趨勢應該有所改變,例如荷蘭有一些新美術館,位於森林當中,以廊串連,視覺無壓迫感,看完一張梵谷,想休息,剛好就能在廊上看到綠色,然後再進到下一個展間。

蔣勳以日本料理比喻,在魚片之間,以泡醋的薑片清洗味覺,這樣才會知道下一片魚有多好,「人的視覺也是。看一張畫,我需要準備、也需要慢慢感受後面的韻味,然後再去看另外一張畫。」

所以像雲門藝廊,門的另一邊是劇場,觀眾在中場休息時,就可以走過來看看畫,非常輕鬆。這裡曾展過席慕蓉的一張荷花、舊金山藝術家董承濂的裝置作品「雲長」,一展大概一、兩個月。

有時,蔣勳遠遠看到民眾坐在畫前的椅子上,安安靜靜看畫,那畫面很舒服。「但它最美的其實不只是畫,是畫後面的樹林,那光影婆娑。」蔣勳說:「在這裡的人就會發現,所有的藝術品跟自然必須在一起,就沒有壓力。」

「不是給人塞滿東西,就叫優質,生活可以從容、悠閒一點。」蔣勳舉反例,曾陪同年輕夫妻帶小孩去羅浮宮,父母一直追問他還有什麼畫漏看了,母親還一路逼著小孩作筆記、答問題。在他看來,這樣參觀藝術,像是為了考試,是非常不好的美學教育。

蔣勳強調:「我覺得美,第一個就是要放鬆。」

蔣勳畫作「東部大山長雲」。記者陳立凱/攝影
蔣勳的作品,先前在雲門展出,畫作背後是自然風景。記者陳立凱/攝影
蔣勳認為,美就是尊重生命本身。記者陳立凱/攝影

來自池上的感悟

蔣勳的這幅畫作,把東台灣的雲帶到北台灣的雲門。

在池上駐村多年的蔣勳,某個初夏天搭機到台東。那日剛下過大雨,步出豐年機場的他當場呆住,「只有在夏天的、台東的、雨後的雲,會一朵一朵這樣拉長、往天上飄起來。」

蔣勳當時將美麗的雲拍了下來,許諾一定要將雲在大山裡飛起來的感覺,重現在紙上,因為這是他很難忘的記憶,也想把這記憶分享給很多人,「千萬不要有媽媽帶著孩子,問他說那是什麼雲。因為美,真的不是功課。」

蔣勳提到,有次教育部似乎領悟到台灣的美學教育很差,請他替國中小學生開美學書單。他認真想了半天,直言:「這個年齡,我希望他們不要看書。」

「可不可以讓老師帶他去看一朵花怎麼開?可不可以讓他在沒有光害的晚上看滿天的繁星、去看雲在山裡慢慢飄起來?」蔣勳在池上多年,發現池上孩子的美感勝過很多台北孩子,就因為,身在大自然。

蔣勳去池上國中講課時,發現學校沒有圍牆,當時的校長游數珠告訴他:「我們是沒有圍牆的學校,所以是校園最大的學校,一直到中央山脈,都是我們的校園。」

又或者是上課中,一條蛇從天花板落到學生桌上,若是台北學生,早尖叫四竄,這裡的學生見怪不怪,能分析出是因保育成功,蛇都復育了,在天花板上追老鼠。然後怎麼辦呢?學生們把蛇裝進袋子,拿到中央山脈放生。

蔣勳透過畫作,把東台灣的雲帶到北台灣的雲門。記者陳立凱/攝影
蔣勳相信,美與自然相通。記者陳立凱/攝影
蔣勳的作品,先前在雲門展出,畫作背後是自然風景。記者陳立凱/攝影

尊重自然的輕鬆美學

在蔣勳看來,美就是尊重生命本身,這是勝過一切課本的最佳美學教育。

蔣勳說,池上農民夏天4點多就下田,他們看到的雲還沉在山腳下的稻田上,那是9點多起床的人看不到的景象,但每位農民都知道那種美。他們為讓稻穀免於光害、自然生長,聯名要求電力公司拆掉整條路上的路燈,現在觀光客那麼愛的池上星光,本意本是尊重生命。

「就是回到自然,那就是最優質的生活。」蔣勳說,台灣土地小,更要走優質、精緻的文化,而不是像那些幅員廣闊的國家,可以糟蹋土地、亂灑農藥,或用各種奇怪的飼料,「自然有其規則,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這是兩千年前聖人的話,就是今天最高的智慧。」

不只是吃食不要速成、改造,連精神糧食都是同理。蔣勳說,連畫廊都應該要優質,不要為了賣畫就掛得滿滿的,沒有絲毫留白,連他有時候進畫廊都急忙退出來。

當藝術變成壓力,會出問題。蔣勳記得台北剛進入富裕的年代,每天有各種文藝活動,常常昨天一起聽音樂會,今天又一起看舞蹈。朋友一句「好累哦,今天又有表演」的感歎,讓他想到,表演本應是快樂的事,但有了壓力,就不夠優質。

蔣勳透過畫作,把東台灣的雲帶到北台灣的雲門。記者陳立凱/攝影
蔣勳認為美不該變成有壓力的功課。記者陳立凱/攝影
蔣勳透過畫作,把東台灣的雲帶到北台灣的雲門。記者陳立凱/攝影
蔣勳相信,美與自然相通。記者陳立凱/攝影

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

蔣勳常常渡過淡水河,來到雲門,坐在畫前,看畫、也看後方的樹與天空、光影。

大多數畫廊會將背景封死,但雲門這片展覽處,留下了跟外面自然的溝通,連在被稱為「綠劇場」的表演廳,也常在演出後拉開布幕,總是伴隨觀眾齊聲的讚歎,因為入眼是一大片的綠色樹林與光影婆娑。

「所有搞藝術的朋友心裡要有一個責任,在給大家看藝術之外,還要把大家帶到自然面前,因為永恆的美不是藝術,其實是自然。」蔣勳舉蘇東坡在《前赤壁賦》說的「惟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自然才是原點。

蔣勳希望朋友們來雲門看表演,順便來看一幅畫、順便看畫背後整片樹林在光影裡搖動,「你如果來了雲門,就知道什麼叫做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

蔣勳站在雲門,舉目是觀音山、淡水河入海處,可能還有對岸八里的家,在入秋之際,蘇東坡說的境界出現了,「這是赤壁賦,也就在我們生活裡,不要把美變成壓力、不要變成考試,美,一定是回到生活本身。」

蔣勳在雲門,感受到蘇東坡說的「江上清風,山間明月」。記者陳立凱/攝影
蔣勳認為美,一定是回到生活本身。記者陳立凱/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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