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仁

參與滾石盛世 談國語流行音樂的黃金時代

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文/袁世珮 攝影/陳立凱 圖/張培仁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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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五、六年級世代來說,「滾石唱片」是一個時代的符碼,那些歌寫盡心事、那些旋律都是生活;對於更年輕的一代,「台客搖滾」、「簡單生活節」都曾是追逐的擁擠樂園。

他們或多或少,可能都會哼唱一句「親愛的Landy,我的弟弟」。

Landy張培仁,正是這一切的推手之一,不寫歌、不唱歌,他以文字和企畫能力,嫁接起好音樂的創作與閱聽兩端。在那個現代唱片產業草創時期,他與李宗盛等一群年輕人參與創造「滾石傳奇」,熱血拓荒,開闢出足為後輩音樂人典範的流行音樂黃金時代。

張培仁企畫出身,是「滾石盛世」的功臣之一。記者陳立凱/攝影
張培仁曾見證華語歌壇的黃金年代。記者陳立凱/攝影
張培仁深入理解歌手靈魂,再溝通傳達給聽眾。記者陳立凱/攝影

恪遵人生格言

張培仁坐在唱片、書籍、資料包圍的會議桌旁,這裡沒有一般執行長辦公室常見的堂皇,沒有莊重的辦公桌與最新款電腦。因為這個人,重要的是動腦。

曾任滾石集團策略長、創魔岩文化,經過滾石一代經典音樂人的時代,也是中國搖滾樂產業的號角手,後來的StreetVoice網站是創作新人的天堂,而主辦的台客搖滾、簡單生活節都開生活風格的風氣之先。

這樣的人,有話語權,但張培仁強調:「我真的不太願意重複說這些事。」他牢牢記住自己的座右銘:「別把自己當回事」、「但開風氣不為師」。

「每一代青年都有新的想法跟創意,如果我們固守在自己世代的思路或習慣,就永遠無法了解當代青年的需求。」張培仁有著身處娛樂事業的清醒頭腦:「文明最大的問題,就是沒給青年機會去發揮自我、創造更美好的世界。」

第二句座右銘來自清朝文人龔自珍。張培仁奉為圭臬:「做就對了,不要自以為可以做老師。你做的事若能開始一些風氣,很開心,但也別以為有多了不起。」他願意再談,是希望對更多年輕人起承先啟後的作用。

張培仁企畫出身,是「滾石盛世」的功臣之一。記者陳立凱/攝影
張培仁曾見證華語歌壇的黃金年代。記者陳立凱/攝影

搖滾小子從頭學起

在張培仁自己的青年時代,有人給他機會,讓他去勇敢發揮自我。

張培仁熱愛搖滾樂,退伍後進入滾石,躬逢台灣開始有自己的流行音樂的年代,受滾石唱片總經理「三毛」段鍾潭賞識,從原本對寫文案不自信,逐漸進入產業的核心。

滾石是自由、隨性的公司,當時有很多民歌出身的人,大家都還有一種單純的氣質。加上段鐘潭讓人覺得安全、溫暖、有趣又有空間,又有魅力讓所有人都會覺得可以做自己,大家在一起很快樂。

張培仁那時晚上常去段家寫文案。例如黃韻玲的「藍色啤酒海」,他當場寫出第一版文案,段鐘潭看了說:「不行,你要更有想像力。」他再換個角度寫,終於獲得「這才是滾石該有的文案」的肯定。

學企畫,現在的網路家庭董事長詹宏志也對張培仁有很大的影響。當時滾石代理EMI,才23、4歲的張培仁要為上海科藝百代周璇、白光等人的全輯做企畫,實在有點茫然,於是段鐘潭帶著他去找曾做過羅大佑「之乎者也」的前滾石企畫部經理詹宏志。

「以前的傳統就是,大家有問題都會去找宏志,排著隊去問他問題。」張培仁當時緊張啊,連問題該怎麼問都不知道。

預算多少,不知道;想賣多少,也不知道,他隨口說大概兩千套,就是兩萬張。於是詹宏志計算了,一張卡帶150元,所以收入是300 萬元,反推過來,問張培仁預估要用其中百分之多少做宣傳?

「我那時才明白,宣傳預算是來自營收比例的一個慣性分析的結果。」但張培仁也不知道要多少比例,回頭望向段老闆,得到一個「20%~30%」的答案。

最後,依著詹宏志的建議,張培仁拿出300萬中的30%即90萬元做宣傳,再以其中15%實驗性地在一家報紙上投放廣告,測試目標族群,果然成功,再將範圍擴大。那套全輯後來賣得超乎預期。

「這麼理智地做行業分析,而不是純粹靠一腔熱血,這是我的第一課。」張培仁說,也許現在的廣告人覺得沒什麼,但那是什麼都沒有的時代,「那一代人在文化行銷上受他(詹宏志)影響。」

不只企畫的策略,當時坐在詹家客廳的年輕人緊張地說,只想到一句文案「恍如隔世」,詹宏志秒接「彷彿昨日」,又讓張培仁學到了punch line(哏)的妙用。

後來張培仁要替久未發片的齊豫做「Stories」,難處在於如何讓這一代的人了解她的聲音有多美。「當時想像聽齊豫的歌,像在空中飛,雲朵從旁邊飛過的感覺。」他先形成一句「她是天空、雲彩和風,她是自由」,再加一句「這張唱片是獻給所有有翅膀的人」。

這種文案在當年可是新鮮,張培仁記得,他正被人質疑「這寫什麼東西」時,業務部同事衝進來說,才到中午,首批出貨全部賣光。

張培仁說,這表示文字在那個時代的力量,當年年輕人的娛樂生活選項少,能做的事也就是聽音樂、看書、看電影,所以文字的溝通變得有用。

「但不能總是說他最好聽,你必須找到音樂感受裡最美的部分,想辦法去傳達,讓聽音樂的人進入那個場景、情境、想像裡。」張培仁笑說,那就是為什麼唱片文案常被說是寫些「有的沒的」,實際上就是一種情緒溝通、感性溝通。

張培仁為林強「向前走」寫的企畫。圖/張培仁提供
張培仁為羅大佑「原鄉」寫的企畫。圖/張培仁提供

滾石vs飛碟大戰

那時滾石與飛碟,各據台灣唱片半壁江山,雙方是音樂與創意的交鋒。張培仁正是前線那人,笑看前塵:「就少年狂啦。」

那時滾石國語事業處之下,張培仁是企畫部經理、李宗盛是製作部經理,宣傳部經理是陸少康,但看到飛碟做唱片更有效率,滾石就改組,整理出製作、企畫、宣傳、專案等各種分工跟組織,「我們可能是第一個把唱片業近代主流的流程在那個時候做出來」。

也因為要跟飛碟競爭,李宗盛為激勵士氣,喊出「我在滾石,我很重要」口號,張培仁則提出各種計畫,例如「滅飛計畫」。「沒有那麼大的仇恨啦,只是一種樂趣。」他笑說,飛碟也有「碎石計畫」啊。

那時要做趙傳的第二張唱片「我終於失去了你」,還在想文案怎麼寫,飛碟先出了蘇芮,文案是「最強的聲音,蘇芮」。

「哇,你叫最強的聲音,那趙傳怎麼辦?」張培仁說,兩人唱歌都是聲嘶力竭型的,這下怎麼辦?他想不出來,便一如往常跑去廈門街舊書店找靈感,翻到一本「世界偉人遺言錄」,其中,亞歷山大大帝一句「把世界留給最強的人」啟發了他。

最後,趙傳的廣告是「把心留給最溫柔的人」。除了扣緊趙傳第一張「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的「溫柔」設定,也回應飛碟的廣告,「把世界給最強的人,把心留給最溫柔的人。」

「滾石那種團隊氣氛,會形成一種魔教式的信仰。」張培仁說,在那種信仰下,大家一起做一件事,會有很成就感。

也差不多是那時,已經解嚴了,北京有一個音像(唱片)大展要辦特刊,許多台灣唱片公司都在上面登廣告。一般的作法是介紹公司歷史、藝人、如何誠摯做音樂,可是張培仁不走俗套。

他要了一個跨頁,粉彩筆畫了一個年輕人,窗戶外還懸著月亮,而年輕人戴著耳機在聽音樂,文案就寫「在台灣,所有唱片公司都在半夜偷聽滾石唱片」。

張培仁大笑說:「我們就是自傲到這種程度。」

雙方的激烈競爭最經典的是「快樂天堂」跟「飛向未來」。滾石那時的傳統是每年12月31日做跨年演唱會,而飛碟就在耶誕節辦,張培仁率著一群滾石夥伴買了票去「飛向未來」,還穿著滾石「快樂天堂」的黃色運動T,在演唱會中間,全體站起來高舉「快樂天堂」海報。

張培仁笑說,當時做到這個程度,但大家都是朋友,飛碟的人也只是搖頭苦笑,並沒有把這群「敵方」打出去。

1987滾石「親熱關係」跨年演唱會大合照。圖/張培仁提供

親愛的李宗盛

在國語事業處,張培仁負責行政,李宗盛是精神領袖兼主管製作,帶著同事白天努力工作,晚上一起出去玩。

「我受『生命中的精靈』影響很深。」張培仁透露那是他在滾石參與比較興奮的案子之一,這張唱片最原始還有一個unplug(不插電)版本,在那個年代很少見,發行的版本則加了黃韻玲寫的合聲。這件事也說明滾石和李宗盛在這階段為產業開創的新頁,找了年輕的樂手,讓更多人進入這個產業。

兩個人是打拚的戰友,也是投緣的兄弟。張培仁常去李宗盛在北投的家,樓下是瓦斯行,後來的華語唱片教父那時還偶爾要扛瓦斯外送,其它時候,兩人都窩在樓上,李宗盛寫歌、張培仁在一旁玩紅白機馬力歐。

玩一玩,李宗盛就說:「誒,聽一下。」張口就唱「你現在,是怎樣的心情呢」,或者「你像個孩子似的」。

親臨金曲誕生的現場,張培仁是興奮的:「首先當然是音樂本身有它很動人、且與時代截然不同的風格和語境,另一部分是,因為友誼,所以對故事都很了解。」是哪些「故事」?張培仁不能說。

兩人常一起做電台廣告,都年輕、都任性,一到電台先躺下睡個一、兩小時,起來再錄音。

還有一次,兩人去高雄跑通告,回程在飛機上聊天,交換了自己的愛情故事,是第一次的交心與深入了解。不久後,李宗盛丟出一份手稿,就是「跟自己賽跑的人」,第一句「親愛的Landy,我的弟弟」,從此跟了張培仁一輩子。

「說實話,那對他來講是一種自我期許跟對滾石一代年輕人的看法,我的名字只是押韻。」張培仁說,即使歌裡有「這一次你超越了自己」,但他認為,也許那時自己的確有一些看起來還不錯的表達,但這首歌還是在講同一世代的人。

李宗盛常對外說,他作品的成功,有很大程度要歸功張培仁的行銷。但張培仁不敢居功:「行銷李宗盛的歌,可能是這行業最輕鬆的事了,因為他的歌就是很穿透人心,太多的解釋都多餘。」

這就是企畫的本質,要能穿透歌所要表達的核心,為這感情在時代找到缺口,把兩者連結在一起。「他通常都以自然本我的樣子去面對大眾,不用我去扭曲他。」張培仁說:「所以,我們才能擁有長期的友誼,因為彼此都很理解。」

左起張培仁、張艾嘉與李宗盛,都是滾石盛世的成員。圖/張培仁提供

理解歌手靈魂深處

張培仁說,自己是後來才明白為何當時做企畫,能得到很多創作歌手的友誼。原因是一般的企畫都是把歌手包裝成市場要的樣子,但這套作法很難套用在創作或搖滾掛歌手身上。

他指出,當時的娛樂媒體有著比現在更僵硬的「框」,歌手必須去「fit in」(融入)其中,「可是創作歌手多半有稜有角,如果要進到媒體,就要削足適履,不可能表達原本的自我。」創作型音樂人也多半不願配合炒作,自然也不受媒體青睞。

但張培仁不屈從市場反向包裝藝人的作法,他在企畫上能獲得跟李宗盛、羅大佑,以及後來其他音樂人間的友誼,「可能有一部分是我想盡辦法理解他靈魂深處想要表達的東西。」

但企畫還是要面對大眾審美,所以張培仁的工作是,不去改變、美化或包裝歌手表達的內核,「要讓這個事情的原貌,為它找到一個市場上或聽眾心裡的接收點,加以連結、表達出來,讓所有人都懂或者進入。」

「能不能銷售成功,其實並不是創作人或搖滾樂團最在乎的事,他更在乎的是那個核心意念的表達夠不夠穿透和清晰,因為那是他創作的動機。」張培仁說:「我覺得我在那個時候學到的、做的事,就是這個。」

1986年張培仁(右一)和沈光遠(左一)、李宗盛拍攝於台北。圖/張培仁提供

唱片的黃金年代

那個橫跨80、90年代的滾石,占據了一個世代的背景音樂,這家由滾石雜誌轉變的本地唱片公司,在年輕的張培仁心中,就是友誼、競爭、熱血、天真。

張培仁記得段鐘潭辦公室門口貼的一句話:「New artists are the lifeblood of music business」(新人是音樂產業的血脈)。「這句話對我影響最多,也跟我的天性融在一起。」張培仁說:「我就是對年輕世代的東西更有認同、更想要讓新人成功。」

「那個時代,世界其實非常小,在那個小世界裡面,大部分人都一樣。」張培仁是那「少部分不一樣的人」,這樣的人自然聚在一起,「就會『勾』出一些東西來。」

那「勾」出來的東西,是燦爛的國語樂壇黃金時期。

張培仁希望為年輕人提供更多平台與資源。記者陳立凱/攝影
張培仁深入理解歌手靈魂,再溝通傳達給聽眾。記者陳立凱/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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