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稿/陳昭妤 攝影/陳立凱 照片提供/顏社、本報資料照
「關於小熊的事,也關於你關於我,關於留關於走,關於喜歡與否。」
2009年,8mm的鏡頭下,從一隻小熊的存在,蛋堡平緩地唱念出男女情感流變。沒有激烈的嘻哈節奏,卻織起獨特的詩意氛圍。坐在向親戚借來的小辦公間裡,聽著兄弟的新歌,迪拉心想「這個會中。」
二十多歲,還不懂商業技巧與人情世故,他憑直覺帶著蛋堡作品,奔走尋找發片資源,卻處處碰壁。「那年代不像現在很多發片管道,沒有資金、平台跟人脈,基本上不可能被看見。」
咬著牙,和父母借錢,迪拉決定「自己幹」。十五年間,從蛋堡、葛仲珊、李英宏到Leo王等,在年輕族群間引發迴響,更在金曲獎大放異彩。帶著眾人,他一步步建起啟蒙八、九年級生的「顏社」,也為台灣嘻哈音樂寫下精采一頁。
直覺闖出一片天
「一開始創業當然會說這個公司很厲害啊!覺得嘻哈就是屌,但心裡其實沒這個底。大概做到第五年才覺得嘻哈在台灣是有機會的。」坐在比多年前大些、設備也精細數倍的錄音室裡,迪拉雙手插在夾克裡,表情沒太多起伏,卻難掩自帶的信心和冷幽默。
這般內斂不張揚,或許因一路以來總是不被看好。初期的蛋堡是,花心力端出的Miss Ko(葛仲珊)也是。「Miss Ko做完時我跟蛋堡都覺得很棒,但拿去給嘻哈圈同業聽,不是說音樂不好、中文不好,就是說長得不好看,不會成功。」Leo王和春艷搭擋的「夜貓組」更被笑是拐瓜劣棗,「結果得獎後,大家態度全變了。」
相信直覺和堅持,敢冒險的迪拉,慢慢建立起自己的眼光,「很多人認定沒搞頭的,我只要覺得有機會,就會硬碰硬下去試。」他眼中的獨立精神,不是反主流,「而是代表這個世代,盡全力做一個你的樣子出來,並且做得到位。」
挖掘歌手本質
相較其他唱片公司的財力和人力,「顏社」不算大廠牌,旗下歌手數量卻不少。「我一直沒有特地去找藝人,都是緣分帶來的。」他笑說簽藝人就像談戀愛,「有些聊了之後覺得他會中,但我可能沒能力做他。」面對這樣的歌手,迪拉不會強求,「就像你把妹時一定會感覺:這個是才女,可是我應該跟她個性不合,那我們當朋友就好,不要交往。」
Leo王便是他認為「可以交往看看」的對象。「那年他的團在金音獎拿到最佳演出,他透過我太太說想聊聊,一見到我就說他想轉職當饒舌歌手,我還滿驚訝的。在這之前我沒做過樂團的人,覺得好像有點機會就試了。」他形容Leo王是嘻哈圈裡少數直率熱情的類型,但這股熱情伴隨的卻是難以駕馭的倔脾氣。
「倔的意思是當下他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沒什麼溝通餘地,除非你邏輯上可以說服他。」迪拉個性不如外型來得強勢,他擅於先觀察,再用適合的方式引導歌手本人自覺,做出改變。「像Leo是轉職做饒舌,雖然很有音樂天份,但以顏社的標準看,他的饒舌技巧不算完熟。創作人嘛,大多很難接受人家說他不夠好。」
看準這點,迪拉不直接批評,而是讓Leo王自己跟著蛋堡和國蛋製作專輯、四處巡演。「有一天他就自己跟我說:『我懂你一開始說我饒舌不夠好是什麼意思了。』」
又如最開始合作的蛋堡,因個性低調,迪拉便邀他從幕後做起。「蛋堡個性比較謹慎孤僻,認識他時其實已經好幾個人想簽他,但他都持觀望態度。」迪拉坦言初期並不曉得蛋堡的饒舌功力,僅耳聞他音樂底子深厚,「所以一開始是找他進來做編曲、當製作人,他可能覺得我不是要找他當明星,就願意一起試看看。」
尊重每個歌手自己的姿態,不過度介入雕琢,是顏社與眾不同的地方。但何謂自己的樣子?大概就像Leo王在拿下金曲歌王時那席得獎感言:「媽不要情緒勒索了,我也愛妳,但我不一定要聽妳的話。」迪拉直言,那是Leo王星運打開的關鍵,「他發表前沒跟我對過,但我覺得很好,那就是他那個世代的Statement,定位了他的性格,也說出很多年輕人的心聲。」
青春期的衝撞
迪拉本名張逸聖,人如其名,專注裡見得到某種慵懶自得。「以現在來講就是很Chill。我國中老師常說我是『逸中之聖』,覺得我是最偷懶的那個。」但他不是懶,也非沒有主見,只是彼時父親的傳統威權管教,加上升學壓力的折磨,讓他選擇將真實想法隱藏起來。
「其實我國中就發現自己不適合坐辦公室,我喜歡丟出點子、帶領別人,開創一些活動或想法,那讓我很有成就感。所以當時我在『我的志願』裡就寫下我要創業。」他坦言國中過得痛苦,源於父親的高期待。因祖父母輩環境不好,父親靠己力念書出頭、白手起家,自然也希望兒子循著軌跡走。
「其實可以理解他那種萬般讀書高的觀念,但那段時間真的很不快樂。」因文筆不錯,大學想選念文學、歷史系,卻被父親打回票,迪拉最終只得選讀電機系,孰料卻成了靈魂解放的轉捩點。「要說淡江電機留下什麼給我,就是超精彩的大學生活吧!」
他形容當時像被放出牢籠的困獸,每周聯誼、跳舞、玩社團,也接觸到影響一生的嘻哈音樂。在大家都選進最夯的吉他社、熱音社時,迪拉相中冷門的DJ社,在那裡,他認識了活躍於台北地下音樂圈的人物,也開始吸收各種音樂流派。
「因為當時還沒有YouTube,所以大家會交流各種錄影帶、國外雜誌,或跑一些獨立唱片行。」聽著聽著,他發現沒什麼人在意嘻哈和電子樂,便果斷創立「摩登音樂社」,投入研究。也就是那時,他想通了自己畢業後的出路,不是繼續念書,也不是進體制內被管理,而是「創立自己的音樂品牌」。
但這話聽在保守的父親耳裡,就只是不切實際的刺耳宣言,「我爸當然很生氣,還好媽媽和阿姨那邊都很支持我。借了一些創業資金,就找蛋堡、國蛋他們,在姨丈的辦公室裡開始這一切。」
不做調和式咖啡
迪拉創立「顏社」時僅25歲,彼時台灣文青意識抬頭,陳綺貞等創作歌手大行其道,「我大學其實就認識熱狗跟大支了,他們算是從地下出來最紅的兩個饒舌創作者,但當時一般人對饒舌的印象還停留在反叛、兇狠,接受度不高。」
其他同期如鐵竹堂、大囍門雖也走嘻哈路線,但為接觸更多大眾,不是定調為輕鬆的Funky路線,就是在本格派饒舌裡塞幾首情歌。鑽研手沖咖啡多年的迪拉,最常以咖啡豆形容這波華語音樂演變。「很多人會一刀切開主流跟獨立音樂,我覺得不是這樣,以前的華語音樂沒在分類型,比較像調和式咖啡。」
但咖啡喝到一個程度,總有人會開始追求更細緻的單品風味,「我就是從這個脈絡裡發現嘻哈是可以做的。」打破眾人對Hip hop的刻板印象,迪拉先將蛋堡「軟」的一面抓出來,「當饒舌多選擇走Hardcore時,蛋堡唱一些花花草草、收斂水、小熊,我就用輕饒舌來做出區隔。」
替蛋堡取了藝名「軟嘴唇」,以平易調性包裝硬頸精神,讓更多人願意認識嘻哈。「剛出來雖然沒到大爆紅,卻有了一群很固定的支持者。」隨著入圍金曲獎,YouTube的推波助瀾下,顏社的歌手逐漸展露頭角。
不跟風做出質感
將深度內涵置入易拆封的包裝裡,是迪拉慣用也喜歡的方式。「我的話是絕對不追潮流。我覺得所謂帶風潮,應該是把有深度的東西包裝在軟的外殼下,讓大家接觸。」他以去年成功引發討論的「顏社煮場秀」為例,當大家一窩蜂直播、推線上演出,熱衷做菜的迪拉選擇跳出窠臼,加入「吃」的元素。
「我讓場景發生在餐廳和廚房裡,門票就是食物,集人物力雕琢出一場完美的線上演出。剛好疫情掀起外送風潮,這件事就滿被大家討論。」今年,他更規畫結合嘻哈和瑜伽、露營等元素,創造另一波革命。「別人組合的話會覺得是不是在濫用當紅符號,但我顏社的作法是:要做就一定做得有質感、有特色。」
音樂亦然,如今顏社許多專輯和宣傳文案仍出自迪拉之手,遇到一些經費不足的小案子,他也會親自進錄音室混音。「台灣目前在嘻哈這塊雖然有點產值了,但還是處於一個做精緻手工業的階段。」他直言自己秉持的不追風潮、佛系經營理念,在利字當頭的商業社會裡,「其實是身在活地獄。」
但他認為,這就是修行。「我心裡一直知道,名利、上市這些不是我想追求的終點,怎麼在要花錢請員工、付錢給藝人的狀態下,還能完成想做的。我滿想看看自己可以走到什麼程度。」
柔軟的雜學系男子
一路走來,無論對人還是音樂,迪拉總不忘探究本質,這讓他找到讓彼此都能舒服的相處方式。他笑說自己私下是個「雜學的科技宅」,沒事就喜歡研究說明書、上網看各種電器、電玩評測。但對他影響更深的,是鑽研多年的玄學相關典籍,其中又以莊子思想最為他推崇。
「做這行會累積很多人與人之間的摩擦跟晦氣,所以每天早上起來,我就會看一看莊子,然後得到某種啟發:『對!我要當一個真小人。』」開著玩笑,他再說起家裡冰箱有不少中藥材,也是他感興趣的領域。「會接觸這塊是因為以前去看中醫,覺得有些滿兩光的,就決定自己看書研究,學一些穴道、氣啊這些,發現很有趣。」
入行多年,他稱音樂這一行「心理折磨超乎常人想像」。如今許多心理上的壓力,都化作生理上的不適。「我現在如果開一個會發現沒搞頭,整個腳都會是冷的。」看來充滿距離的保護色下,斑斑點綴的是信手捻來的幽默感。褪下武裝,其實平易近人,他更自曝前陣子連追當紅影集《后翼棄兵》都能落下男兒淚。
「我個性滿軟的,不太跟人起衝突,但我很容易被人相關的事情影響。」這或許和他出身大家庭有關,「我跟媽媽那一邊關係很緊密,幾乎每一兩個禮拜就會回去外婆家,二三十人在那打麻將、吃東西。」在團體裡長大,讓他格外重視人與人的連結,「公司內如果有人離開,不管歌手還是同事,我都會很在意,有時還會去自我鞭打,想說我這個家長是不是哪裡沒做好?」
善感的靈魂在看似堅硬的外殼下住了多年,受過的傷不計其數,儘管他總是不動聲色。在社會價值評判下、在追逐名利的洪流裡,迪拉試著抓住自己相信的價值,偶爾踉蹌,卻仍咬著牙站穩腳步。「做這行以來,我也不求大富大貴什麼的,能做出到位的樣子,證明自己就夠了。」
擺上唱片和唱針,他隨著拍子自在擺動。旋律裡,有他不懈追逐的原點,那不是金錢,也非追捧,而是當年在嘻哈音樂裡被解救的少年,最珍惜的自我。
後記:咖啡 做菜 迪拉的紓壓出口
除了嘻哈音樂,私下的迪拉對手沖咖啡和做菜其實都相當有Sense。「我本來就是很喜歡買玩具的人,接觸手沖咖啡後,才發現這嗜好真不錯,可以買很多小器具,漂亮又不貴。」他笑說比起收集跑車、名表,研究咖啡的CP值更高。每天一早起床,他會在家中廚房設立的「小型咖啡實驗室」為自己沖杯咖啡,透過量粉、測水溫,找到心裡的平靜。
做菜亦然,兩三年前被工作擠壓到斷線時,他開始耽溺在廚房,鑽研廚藝,如今已能駕馭各國菜系,甚至開起小型家宴,宴請如陳陸寬、索艾克等美食圈好友們。「做菜時我會進入另一種模式,還是會緊張,但緊張的部位跟工作不太一樣,對我來說是個很好的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