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文/陳昭妤 攝影/林澔一 照片提供/謝小五
「台南這個城市讓人瘋狂,它會激發你起肖,讓你每天都處在一個滾起來的狀態。」
從台北通往南方的鐵路上,陽光總會變成不同的模樣,輕微刺辣地透進皮膚,卻因此讓人有種活著的感覺。13年前,當眾人還視老房子為城市裡的負擔,從澳洲學成回到故鄉台南的謝文侃,就這樣做出了影響一生的決定。他將西市場裡的祖厝改建為民宿「謝宅」,帶頭示範老房子存在的意義,也帶起整個台南凝視老價值的潮流。
從第一棟到第八棟,不同主題承載著謝文侃不同的夢。「謝宅」歷經13年,仍是不少人造訪台南的首選,民宿之外,謝文侃同時籌辦森山市集、台南早餐生活節及規畫中的澡堂生活計畫等,不懈為眾人製造「直奔台南的理由」。那因血緣、地緣而生的純粹與熱血,也成就他與「台南謝宅」最迷人之處。
老市場裡的調皮小鬼
踩在西市場謝宅那著名的陡峭窄梯,難以想像兒時的謝文侃就在這樓梯上上下下奔跑生活。不同於眼下整修中的市場稍嫌冷清,當時門一開,鼎沸人聲就漫入耳際。蜿蜒的市場通道裡,二、三十個孩子奔跑嬉戲,家戶間皆是暗門,一把推開就通到隔壁戶,「小偷可能偷完隔壁家,就從我家大門衝出去。那時整個西市場就像是個遊樂園。」
市場裡,滿是當時最新的舶來品,在還沒有百貨公司的年代,可說是流行文化匯聚地。光是西門路上的銀樓就高達70間,12間戲院圍繞在市場邊,謝文侃沒事就和同學跑去看電影,如今改名為真善美的電影院前身為延平戲院,日據時代被稱作「宮古座」,也是全台第一間戲院。目不暇給的娛樂活動,吸引著小小的謝文侃,也讓他養出廣泛的興趣和視野。
「我從小就很皮,定不下來,還因為愛在市場裡或陽台上點火柴玩,常被打個半死。」在市場裡做訂製服生意的謝文侃爸媽,對這老么總是頭痛。他想著自己應是現代常見的注意力不足症候群,但以前沒這概念,連最疼這唯一金孫的外婆,都拿他沒轍。「我阿嬤是當年很有名的『安平嫂』。她曾經為了鼓勵家裡小孩讀醫,承諾只要考上醫生,就送一棟醫院。」
他記憶裡的阿嬤「超狂」,這般基因或許也種在謝文侃體內,儘管不善讀書的他最終沒能從醫,卻在這市場裡掀起另一波革命,這或許是外婆以至年幼的他都沒想到的。
預見老房子的價值
那是2006年,謝文侃甫從澳洲回到台南,因父親中風,不適合繼續住在有著陡峭階梯的家中,搬出後,關注台南在地老房多年的謝文侃想著:「或許可以用這裡做些什麼?」正巧前一年台南知名日式老建築「新松金樓」遭拆除,幾年後另一閩式建築「真花園」也走上相同命運,「我就覺得應該要來做個Sample,讓大家知道,老房子除了被拆之外,還有很多可被利用的價值。」
但當時的台南不如現在,三兩步就能見著一間「老屋民宿」。「13年前大家來台南都只是路過,頂多吃個小吃就走了,不會想住在這。」和媽媽提起整修祖厝時,「我媽還想應該只是做個油漆和防水吧,結果從年初做到年中都沒做完,她跑來看才發現『哇靠!牆也拆了,屋頂也拆了!』」
或許是太清楚這兒子的性格,謝媽媽觀察了一陣子,發現這群和兒子並肩改建的成大建築系師生是「來真的」。感動之餘,決定全力支持,「很謝謝她願意相信我啦,畢竟當時在台灣算是史無前例,又不是說之前有人做過,所有案例都在國外,也講不出個所以然,加上我連這種超難爬的樓梯都保留,會被質疑也是正常的。」
但也因為留下儘管不討喜,卻極具特色的樓梯,讓謝文侃為謝宅系列植入獨特的基因。「我改建的第一個原則,就是保留百分之七十的原樣,剩下百分之三十作比例上的調整。」那原樣,還包括自小的「通鋪」記憶。不同於在西式床鋪引進後,家人們各據一間房的狀態,「睡在通鋪裡,彼此沒有祕密,因為根本沒地方藏祕密,很多隔閡也會消失。」這構想看似單純,卻讓謝宅更接近保留老事物的初衷。
與成大建築系的緣分
早在投入改造祖厝前,謝文侃就和學生時代的拜把兄弟,現蚯蚓文化、風尚旅行社創辦人游智維,一塊創了「老房子俱樂部」,帶著有興趣的旅人去看台南的老房子,也提供導覽服務。「大概做了一年多,認識了很多喜歡老房子的朋友,其中有一批就是成大建築系的學生。」雙方因理念一致,一拍即合,便合作了首間謝宅改建。
「志同道合這件事是關鍵,如果不是志同道合,誰都撐不住在這樣的樓梯工作。真的,連師傅都不想做。」他舉例光是搬冷氣、水泥、木頭上樓,就是一大工程,遑論天天進出施工。「這房子修了一年多,從三十幾個人修到最後剩一個,全被抓去當兵了。」但他笑說,頭都洗下去了,「身為台南人,不加碼潤絲,說不過去啊!」
那是嘗過苦澀後才能吐出的幽默。人力不足下,他想辦法請來其他工班協助,第一棟「謝宅」才順利問世,但改建完成後,客源成了另一挑戰。單是入住得先扛著行李走上將近八十度的樓梯,一晚又收費六千元,在當時就是相當冒險的決定。「就算是台南市的大億麗緻酒店,一晚也才四千塊,再不然,大家遠一點可以去住高雄漢來。13年前,這價位確實不好做。」
但他從沒想過降價迎合市場,只因他想提供的不只是住宿,還包括在地文化的體驗。從空間導覽、氣味、音樂、散步路線規畫,到宛如無菜單狀態的安排住宿點,民宿成了旅行驚喜的提供者,在當時,也是前所未見。「我只知道降價會死,如果沒辦法在前期就吸引到對的人來,後面會更難經營。」
三年過去,台南因縣市升格,加上臉書社群時代到來、謝宅隨著文創意識高漲被看見,從西市場擴散出去,13年間,謝文侃一路買回、重建家族老房,如今已有保安路樹屋、森林湯屋、閱讀書屋等主題各異的八棟謝宅,「我設計謝宅的概念就是:『每棟謝宅都必須超越謝宅,但又不能超越謝宅。』且每棟房子都必須找到真心愛它的人。」
老房子以外的生命
帶著眾人彎進巷弄,遠遠地就見到古樸的保安路謝宅。謝文侃多年從南投帶回一棵樹,種進屋裡,只因想重現最愛的《湯姆歷險記》樹屋。「我小時候的偶像就是哈克,他不用讀書,就住在樹屋裡,讓我很嚮往。」長在老房子裡的大樹,養護不易,卻在其中長出不同的生命樣貌,成了最具話題性的一棟謝宅。「很多老房子裡的不可能和可能,我都想盡可能地在空間裡實現。」
修建八棟謝宅以來,謝文侃背了千萬債務,他坦言一開始其實沒想過全部修完,但老師傅們讓他轉了念。「這些製作榻榻米、蚊帳、棉被、磨石子地板的師傅都已經七、八十歲,其中一個前陣子還離開了。」一直以來想著如何不讓老房子凋零殆盡,卻沒想到「人凋零的速度比房子更快。」
眼見師傅們日漸頹老,謝文侃決定咬牙將八棟謝家祖宅修完,保留這些師傅的技藝,也讓老房子的新生因他們而更有意義。「現在回頭看,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認為,在台南做事,只要跟著文化和古蹟兩件事,就不會錯。「也許它們被看到的速度比較慢,但時間絕對會證明它們的價值。」
挖掘台南的生活態度
13年過去,謝文侃透過謝宅,不僅證明了老房子的價值,也帶起老房子風潮,「一直以來想做謝宅是希望這些房子能被重視跟保留,做到第四棟謝宅時,全台灣的人其實都已經知道來台南要住老房子,各城市、各行業也都開始做這塊了。」對他來說,這像是完成某個階段性任務,但如他所說,自己的腦子始終像個沸騰的工廠,點子源源不絕,這讓他決定將觸角伸向更廣的生活層面。
在澳洲待過六年,當過在各國參展的業務,謝文侃造訪過五十多個國家,仍覺得台南是最特別的一個城市。「台南在吃的這一塊是我心目中世界第一,它的自由度非常高,而且24小時都有得吃。」從日出到日落,再到月亮高掛,都可見到各式小攤子接力開店,熱呼呼的鹹粥、牛肉湯、碗粿、肉粽,「任何一個時段出來,都有人能讓你吃飽。」
他憶起初從澳洲回來時,「一碗肉燥飯就讓我立刻回到台南。」和花了六年才融入的澳洲不同,台南的記憶和獨特的氣息,總讓人能快速接起地氣。又如見到兒時喝到大的傳統蓮藕茶可能被手搖飲取代,他將謝宅的迎賓飲料全數換成蓮藕茶,「而且一定不能用塑膠杯,要用玻璃杯裝,那個冰的感覺才會對。」彷彿抹去露珠,喝下一口,就能重回坐在爸爸偉士牌後座的夏日童年。
於是,他再走入街巷,連續三十天寫下不同咖啡店的美好。從殯儀館邊一周只開兩天、一次只接六位客人的咖啡館、到隱身台南善化大樓裡,低調的咖啡大賽亞軍,「我想寫出只有台南人才寫得出的東西,也想用更平易近人的方式讓大家認識台南。」
就如下一個規畫中的「三十間洗頭店計畫」,謝文侃打算將台南人愛洗頭的文化展現給眾人,「你去問嫁到外地的台南媽媽,很多都有去外面洗頭的習慣,這是流在我們身上的血。洗頭、按摩,再加個十塊潤絲,多爽!」從洗頭文化切入店家,進而帶大家看髮廊建築。談起這些計畫,謝文侃的神情就如他初做謝宅那般,熱切而單純。
直奔台南的理由
「我的角色一直以來就是推廣台南,給大家一個直奔台南的理由。如果只是羨慕別人有,但不去做,那也沒有用。」他笑說,全台灣對家鄉最有驕傲感的大概就是台南人和宜蘭人,「台南有一個很棒的地方是,路上總看得到悠閒散步的人。」對他來說,那些藏在巷子裡的生活態度,就是這城市讓人想留下的原因。
「島內移民」是謝文侃想達成的理想之一,身為「謝宅」創辦人,他不想只是個提供住宿點的老闆,而是帶著眾人融入生活的引路人。「台南今年就要建城滿四百年了,它的自身能量很強,我們只是幫忙匯聚、當一個幫它講話的人而已。」這個養大他的城市,用無盡的耐心和親暱包覆著曾經橫衝直撞的自己,對謝文侃來說,那樣的情感存在於每一個台南長大的孩子心中。
「你只要相信這個城市,它就是可以養你那麼多代人,就是可以讓你在這裡生活過日子。你嫌棄哪裡不好,我們這一代人就去把它做好。」羨慕台北有厲害的市集和各式活動,那就邀請這些攤位下來,自己辦個「森山市集」;台南早餐夠厲害,那就來辦場「台南早餐生活節」。沒有太多猶疑,只因台南這城市自然能推著人前進。
「如果可以,我希望有朝一日,想到台南,你不只會想到鱔魚意麵和棺材板、不只會想到延平郡王祠和安平古堡,你還會想到謝宅。那就代表我們做了更多事,讓你覺得我們足以代表台南了。」從高聳的階梯望下,那些嬉笑、哭鬧的童年記憶,還如此鮮明。它存在於此,這個一切都不容易的起點,卻也因爲這樣,讓這個市場裡長大的男孩,即便偶有不安,仍願意為了這城市冒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