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承漢

被「雷」打到的瞬間
返鄉創生鹽埕的婚紗店孫子

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文/袁世珮 攝影/曾原信 圖/邱承漢提供

鹽埕第一公有市場平日的午后,早市的喧囂暫歇,有點幽暗,兩側商店街有店主搬了板凳坐門口聊天。

邱承漢領著訪客走進攤台區,點著這攤賣餐酒、那攤賣台式小漢堡,都是年輕人進來開的店,手一指,彷彿點金,是他和夥伴們努力數年,讓這曾經繁華散去的老市場重現生機。

如他兩臂上的刺青,「To love with all your soul」(用靈魂的全部去愛)、「and leave the rest to fate」(剩下的交給命運),所以邱承漢敢辭去台北金飯碗返回港都,保留老房子、投入社區營造,要讓日治時代有「銀座」美稱的鹽埕再展光華。

邱承漢說:「就覺得我要做,不做會後悔。」

保留閒置的外婆家老屋,邱承漢創旅居。記者曾原信/攝影
地方創生工作者邱承漢致力於高雄鹽埕區的老屋重生,並專注於深耕高雄在地生活文化,貢獻於地方創生工作。記者曾原信/攝影
邱承漢在鹽埕最老的街開了民宿,圓自己的夢,也想帶動這個區域。記者曾原信/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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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的婚紗店

叁捌地方生活暨叁捌旅居創辦人邱承漢10歲前是在外婆家長大的。這外婆家不一般,當時是鹽埕區有名的「正美禮服店」,邱承漢的母親和她的手足都在店裡幫忙,幾個小蘿蔔頭就跟著到店裡。

店裡生意很好,外面有漂亮的婚紗,客人來挑婚紗、做美容、拍婚紗照,幸福的人來來往往,邱承漢和幾名表弟妹跑來跑去,就這麼長大。

那是1950、60年代,半個世紀過去,公司還在,只是已在多年前轉型成外銷,那時,邱承漢18、19歲,高雄孩子展翅北上求學,婚紗門市安安靜靜收了。

邱承漢(左二)童年在外婆家。圖/邱承漢提供

庄腳囝仔上台北

邱承漢推甄上了政大財政,只因第一次到政大,「霧、雨、山城、有茶園,還爬坡,天哪,可以在這麼浪漫的地方唸書真是太好了。南部小孩就被騙了。」

半年就後悔。雨下不停、看不到太陽,也沒有海,再不能像高中時偷騎機車載女孩去西子灣看夕陽,可邱承漢在台北第一次騎門出校門就迷路,還誤闖禁行機車的台北車站前道路遭警察攔下,「那恐懼感愈來愈深,覺得台北是個好危險的城市。」

再加上還有點「庄腳囝仔」不如北部同學潮和時尚的小自卑,於是邱承漢更加自閉地宅在宿舍,直到大二交了讀東吳的女友,每天為愛往返,這才習慣了台北。

但邱承漢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每當朋友要他帶伴手禮回台北時,他想不透高雄有什麼特色,「這個問題一直到我30歲回到高雄、開始創業的時候,都一直在尋找答案。」

邱承漢回到高雄後,才認真去爬梳高雄的歷史、鹽埕的發展,認識這個以藍領階級為主的工業城市,「小時候,我們都會被人家講說是『文化沙漠』,我們好像真的沒辦法反駁,可是慢慢地,這幾年的改變非常大。」

邱承漢樂見商店街有更多創新店家入駐。記者曾原信/攝影
邱承漢在鹽埕最老的街開了民宿,圓自己的夢,也想帶動一條街。記者曾原信/攝影
邱承漢在鹽埕最老的街開了民宿,圓自己的夢,也想帶動一條街。記者曾原信/攝影

被雷打到的決定

外婆的禮服店現在是叁捌旅居,分別指西元1930和1980年,是外婆和邱承漢的出生年分,象徵著兩代的傳承。這中間有一個關鍵時刻,邱承漢說:「真的是被雷打到。」

2011年,邱承漢已在台北待了12年,在大銀行工作,某日去台南玩,走到剛剛興起的神農街,有一點點商業、可是又很多有趣的事,但主要還是民宅,「那很衝擊我,在那個當下,我是真的被拉回到小時候成長的這個區域跟這棟房子。可是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件事。」

「就有一個很強烈的聲音告訴我,鹽埕好像也可以變這樣,好像可以回來,借用現在空著的那棟房子,做一些什麼事情。」邱承漢說:「就真的是那個moment。」沒有任何理性評估,甚至那時的他就是一個普通的白領,但他只用三個月,光速辭職返鄉。

「我30歲前後,真的是兩種人生。」邱承漢發現,30歲之前像照著一個人生劇本在演,跟著一個成功的樣板在走,在辭職前,他只差兒子就「五子登科」了。但那一個「雷」,讓他發現內在的渴求。

邱承漢回到外婆家,投入地方創生。記者曾原信/攝影
邱承漢回到外婆家,打開老房子,注入新生命。記者曾原信/攝影

保留老房子

要動用外婆的「起家庴」,邱承漢當然要先經過外婆的允許,當時這房子已閒置五年,老人家看到外孫願意回來,也很高興,整件事並沒有太大阻力。

邱承漢從小就對旅宿空間很有憧憬,曾幾度考慮念餐旅相關專業,讀政大企管所時,實習都挑了去台北凱撒飯店當總經理特助,旅行時也喜歡找最新、最有特色的旅店,所以將老屋改成民宿或旅館,是一個也滿足他私心的選擇。

在邱承漢的理想中,這個旅店應該具備兩大功能:一部分是做住宿,另外一部分是辦活動、展覽。他想把童年成長的區域介紹給大家。

最大的改建是打了很多天井,引導自然光線進入;其次是盡可能留住老東西。幸好落成後,外婆很滿意,不但不在意屋裡被打了很多「洞」,還幫忙去跟老朋友解釋外牆不拉皮的原因。

但美好的理想在法規面前就遇阻了。邱承漢很快就發現,在當時法規下,市區未開放申請民宿,只能申請旅館牌照,但要拿到這張牌,就必須打掉老宅裡不符最初建築圖面的旋轉樓梯。

邱承漢艱難地決定了不拆除,「因為回來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留住老房子,如果又拆除了最重要的東西,就本末倒置了。」這個結果是,2013年開幕後即遊走在灰色地帶,有收不完的罰單,到第三年,真的不想遮遮掩掩像在搞非法,遂停下民宿業務,改為月租。

幸運的是,原本團隊在前三年只用30%的力氣做社區活動,利用旅館業務閒暇時辦展覽、做導覽,結果到2016年轉型時,這才發現曾經做過的都會累積,得以順利轉型。

邱承漢回到外婆家,打開老房子,注入新生命。記者曾原信/攝影
邱承漢回到外婆家,投入地方創生。記者曾原信/攝影
邱承漢回到外婆家,打開老房子,注入新生命。記者曾原信/攝影

帶動社區一起來

正如公司名稱,30與80年代之間正是鹽埕從起飛到停滯的階段,邱承漢想帶大家去認識的鹽埕老店都傳自那個年代。但他記得最初總被店家拒絕。

邱承漢慢慢去和在地「搏暖」:「我是那個正美禮服的孫子,現在回來了,想要帶人家來認識你們。」關係慢慢培養起來、活動慢慢做了起來。

前三年還以旅宿為主時,在店內辦了很多展覽、講座,還找林強來辦講座、請歌手演唱;轉型後,邱承漢更走進社區辦活動,後來活化傳統市場,也會封掉一條小商店街,辦紀錄片首映。

「會走進市場,第一個還是情感啦。」邱承漢說,小時候跟著大人去市場,店家就會請吃東西,這種美好的印象留存著,回到鹽埕後,發現傳統市場式微,還一直有人提議要廢傳統市場,「我想證明傳統市場在這個時代還是被需要的存在,但是必須轉型,以符合現代人的需求。」

之前,鹽埕第一公有市場分兩部分,商店街是一排約一坪左右的小店,原是賣舶來品為主,早年生意興隆,後來舶來品不再稀奇,這裡自然沒落;市場內則有賣豬、賣魚的攤台,只剩10攤,明顯感覺是一個被遺忘的地方。

經過邱承漢團隊五年來的努力,如今市場內已有多家青年攤商進駐,賣各種新式商品,偶爾還會辦活動、展覽,於是早上有傳統攤商賣豬雞魚,下午青年開店。也逐漸有刺青、古著等創意店家進到商店街,也開始有年輕人進來逛。

邱承漢在市場裡辦市集,第一次弄了50攤,塞得滿滿的,請音樂人林強在市場裡演出,就賣了兩百張票。

一到周末更熱鬧。「現在進去看,不會覺得沒落,反而變成一種特色,內行的觀光客除了到駁二,也會走五分鐘到這裡。」邱承漢說:「就像我在神農街最初看到的,沒有商業化到很多連鎖品牌進來,都是非常有個性的小店,這就很像我一開始想像的鹽埕可以有的樣貌。」

邱承漢工作團隊的進駐,也達到平抑租金的效果,吸引更多年輕人進駐,同時這種老舊的氛圍及人情味,老店家與青年店家之間的交流,都形成一種魅力,因為「最大的吸引力就是陪伴感」。

邱承漢做藝術家駐村,隔年串連年輕人開的創作工作室跟老店合作開發商品,只有靜態的成果展太無趣,於是和一些志同道合的高雄青年弄了一個「埕人運動會」,除了「鹽埕人」之意外,也有「成人」的諧音。玩很瘋,就要不正經的運動會。

脈絡還是有的,先田調能代表鹽埕的事物,讓選手知道參加這場運動會是有文化底蘊的,然後才開始想怎麼瘋,大胃王折返跑是介紹在地小吃、老揹少接力賽象徵老店帶新店,還有拿長筷將繩子穿過安全帽上面的孔,也反映本區代表性的鈕扣產業。

運動會也在廟口辦過,就和廟方合作,設計加入廟方歷史、點燈、拜拜、搏杯等儀式;2020年以防疫為主題,辦在西子灣的沙灘,要在安全距離下吃喝玩樂。這活動辦著辦著,辦出了一批死忠粉絲。

邱承漢邀請林強在市場內演出。圖/邱承漢提供
邱承漢在市場內辦活動,以新與舊吸引人潮。圖/邱承漢提供
邱承漢樂見商店街有更多創新店家入駐。記者曾原信/攝影
邱承漢期待為地方創生做更多貢獻。記者曾原信/攝影
邱承漢發掘傳統市場生命力。圖/邱承漢提供
邱承漢在市場內辦活動,吸引年輕人進入。圖/邱承漢提供

在幽暗長巷裡的銀座聚場

旅宿只做三年,成為邱承漢的未竟之夢,但又是冥冥中的助力,民宿法規正好逐步鬆綁,在高雄最老的、從日治時代就有的商店街,也有老屋要賣,又是水到渠成。

這裡,邱承漢之前帶導覽進去,當時一整排商店街只有兩、三個店面亮著燈,可以預期不久的未來就是全暗的一條巷弄,但在他眼中,這個巷子很迷人。

這裡都是世居,房子多半是左鄰賣給右舍,很少公開上市,但就被邱承漢看到了,又憑直覺地去買了下來,這次終於可以做民宿,「也是一件好事,我2018年開始做『銀座聚場』時,和2011年剛回來的狀態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當年只是一個剛返鄉的上班族,不確定自己要什麼,到2018年已很明確知道當下的自己喜歡什麼、想在鹽埕做什麼、這裡該是什麼定位,「銀座聚場有點像我給自己的一個10年階段成績單。」

五層樓的「銀座聚場」,一、二樓是咖啡館,讓非住宿的客人也有理由進來坐一坐,了解這裡的故事;三樓以上是住宿,主打包棟,最多可以住八人。「銀座」裡都是邱承漢自己喜歡的物件,是他梳理內心後成果:「這個空間滿能代表現在的我。」

邱承漢在鹽埕最老的街開了民宿,圓自己的夢,也想帶動這個區域。記者曾原信/攝影
邱承漢活化傳統市場,也是出於童年對市場的回憶。記者曾原信/攝影

往內探求

種種的變化,邱承漢說,都在人生的意料之外。本是以旅宿為主、社區為輔,後來變成社區為主,做著他剛回高雄時叫「文創」、現在叫「地方創生」的事,然後又開了第二家店,「我就是很順應著命運的安排。」

但他也慶幸有在台北工作的經驗,更能對比到高雄步調的慢,「高雄是一個很適合生活的城市,滿平衡的、有一種餘裕感。」就是那種「餘裕感」,讓他回來後,不急。

「這個『等一下』,或留白、留空,創造了很多可能性,如果我還是以前台北的那個自己,很多事情不會發生。」邱承漢說,如果一回來就做傳統市場,可能會失敗,也不會有銀座聚場出現,「我就是等,反正我想做這件事,該發生的時候它就會出現,讓子彈再飛一下。」

「30歲以前的經驗,已經知道我曾經那樣過,但最後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邱承漢說:「所以當同樣的考題又出現時,我可以清楚判斷,什麼只是去滿足他人的期待、什麼才是我真正想要的。30歲後的一個原則是,要很誠實,不管是對外人或對自己。」

邱承漢在旅行中向內探索。圖/邱承漢提供
邱承漢在印度旅行,探索內在。圖/邱承漢提供

鬆的生活

邱承漢愛爬山,緣於2011年離職後,萬事急不得,開始往戶外跑,泳渡日月潭、騎單車、爬山,從最早跟商業隊去爬百岳入門款,到後來爬雪山時認識詹偉雄,被帶著進入另一階段的真正的爬山。

跟了幾趟之後,邱承漢很明確知道自己沒在追求百岳,只是想花更多的時間待在山裡面,所以後來就自己一個人去爬山,享受「重新開關機」的狀態。

旅行也是往內尋求。他早年的旅行很觀光客,2011年離職後,開始大量的旅行、自駕、住好旅館,直到邱承漢認識游智維,進到另一層次的旅行,去台東關山打工換宿七天,上山砍竹子回來修籬笆,「完全打開我對旅行的想像,原來應該要真的進到一個地方去生活。」

邱承漢也參加雲門「流浪者計畫」,去九州兩個月。那是他人生中的一個低潮,旅宿剛關,對未來有點茫然,和前妻也正在談離婚,「我想先離開這個現狀,需要一點空間去呼吸。」

他選擇了跟高雄很接近的九州,訂了「家港」的題目。繞島一周,騎著80cc的機車,一個月裡盡可能走遍每一個港口,「我的人生狀態最好應該在那個時候,整個人超鬆,再也不想工作的事。」

那時候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起床,然後賴床、決定早餐、好好沖一杯咖啡、洗衣服,然後散步到超市撿特賣品。「整個人被清的很乾淨,因此會找到一些答案。」邱承漢說:「那個答案後來浮出來,就是生活,就是這樣的生活感。」

回來之後不再迷惘。邱承漢說:「我離開的時候有很多的疑問,現在我內心很堅強,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該做什麼,不太有什麼動搖我的信心。」

在向內尋找自我後,邱承漢也釐清對再次進入婚姻的抗拒心理,與現任妻子於去年結婚。兩人都喜歡自然,就選在山區的露營區辦了一場婚禮,婚後因工作關係多半時間分居南北,一到假日就相聚。

邱承漢往山裡去,是一個重新開關的過程。圖/邱承漢提供
邱承漢往山裡去,是一個重新開關的過程。圖/邱承漢提供
邱承漢往山裡去,是一個重新開關的過程。圖/邱承漢提供
邱承漢往山裡去,是一個重新開關的過程。圖/邱承漢提供

更深入鹽埕

回看自己返回港都的歷程,先是整理好一棟老宅,讓更多人認識它,第二階段進入社區、第三階段有了銀座聚場,「下一階段就該告訴大家,鹽埕不再只是從駁二出發、或止於駁二,應該是全區式的脈絡。」

「有更多這樣的街區可以更均質性地一起發展起來,也給想要進到鹽埕的年輕人更多的選項。」邱承漢說:「我覺得好多事情可以做,我很期待。」當年鹽埕那個婚紗店的孩子,摩拳擦掌,又要幹大事了。

邱承漢期待為地方創生做更多貢獻。記者曾原信/攝影
邱承漢期待為地方創生做更多貢獻。記者曾原信/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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