塩田千春

絲線交織生與死 透視自我的當代藝術家

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文/陳昭妤 攝影/王聰賢、沈昱嘉 照片提供/塩田千春、臺北市立美術館

紅色絲線交織於北美館的全白空間內,人群穿梭其中,宛如走入讓塩田千春依賴卻又痛苦的肉體內,探看那竄流的血液,以及積累多年的生死頓悟,無形中,也投射了自己對生命的迷惘和不安。那像是個宇宙,由內觀外、由外探內。

投入藝術創作25年,生涯舉辦超過三百場展覽,2019年在森美術館的全觀展更創下短短一百多天內,就吸引超過66萬人次造訪的紀錄。塩田千春的作品橫跨行為藝術、裝置藝術、雕塑、錄像、攝影、素描、舞台設計等形式,而織線,是她最常使用的創作素材,用紅色絲線接起和他人的關係,以黑色絲線編出深不可測的宇宙,熱情與冷冽相融,某部分呈現出塩田千春的內在性格,也代她道出生命的矛盾無常。

經歷過流產、喪父、卵巢癌復發,她總嘆「每次的創作都是與死相伴。」病痛仍在她體內肆虐,但她靠著創作,持續點燃活下去的希望,就如這回來台,每個與她有過交流的人,包括劇場導演黎煥雄,無不下此評語:「她很親切可愛,和作品風格很反差。」塩田千春聞言笑起來,用一貫細小害羞的語調說:「是啊!我骨子裡其實是個很光明的人喔。」

塩田千春本人害羞溫和,她笑說自己其實骨子裡是個光明的人。記者沈昱嘉/攝影
柏林給了塩田千春豐厚的創作養分,她現也定居於此。圖/藝術家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Photo by Sunhi Mang
塩田千春經典作品《不確定的旅程》,以紅線編織出未知恐懼。記者沈昱嘉/攝影
作品《繫著微小記憶》,以紅線連結小娃娃屋的物件,表達出故事性。記者沈昱嘉/攝影

不願當個螺絲釘

出生成長在大阪,塩田千春因家中開工廠,自小就看著工人們在生產線上如機器人般勞動著,這讓她萌生出「我想做個完全相反的工作!」12歲那年,因住家附近開了間繪畫教室,小小塩田千春便央求媽媽讓她學畫,「那是我第一次主動提出想學才藝。」在此之前,她應媽媽要求學了鋼琴,卻在碰到繪畫後,才明白藝術的魅力。

「我是一個在稱讚中成長的孩子,你愈稱讚我,我就會做得愈好,畫畫也是,畫了之後受到一些讚美,自然更有意願去學了。」她自謙並非在繪畫上特別有天分,多年後也從繪畫昇華,領悟出更多元的藝術創作手法。但這無疑,是她的起點。

中學時期的塩田千春(左)對繪畫充滿興趣。圖/藝術家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中學時期的塩田千春(左)對繪畫充滿興趣。圖/藝術家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就讀京都精華大學美術學院時,塩田千春仍主修油畫,但她卻意識到繪畫已無法滿足她對藝術的追求,當時甚至落入「什麼也畫不出來」的困境,這讓她決定走出日本,到澳洲當交換學生。在坎培拉大學時,著重以身體本能展現創作意念的行為藝術,解開了塩田千春在日本時常感到受禁錮的靈魂,進而推使她1996年前往德國,隨後更在布倫瑞克藝術大學與「行為藝術教母」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相遇,開啟她更廣闊且豐富的創作生涯。

只是,在澳洲做的首件行為藝術作品《成為畫》中,塩田千春用畫布裹住身體,潑灑紅色瓷漆,雖讓她開闢出嶄新的創作路數,卻也引來父母的擔憂。「我也是後來才聽親戚說,那個作品一出來時,我爸媽其實有點擔心家裡出了一個怪怪的孩子,但他們從來沒有直接和我說過。」

直到2001的橫濱三年展,29歲的她以《皮膚的記憶》(Memory of Skin)一砲而紅,將十公尺長洋裝浸過泥水,以服裝象徵人類的第二層皮膚,在展場中不斷以清水往下沖洗,卻怎麼也洗不淨,前衛意象登上日本報紙頭版,也讓塩田千春的父母慢慢接受她的藝術家身分。「可是我爸爸那時有說一句話,因為當時我還沒結婚,他就說:『要跟做這種作品的人結婚好辛苦喔!』很擔心我嫁不出去呢。」憶起已逝父親對自己的牽掛,塩田千春微微地笑了笑。

塩田千春2001年於橫濱三年展展出的《皮膚的記憶》讓她在日本國內一砲而紅。圖/藝術家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Photo by Tetsuo Ito
幼稚園時期的塩田千春就展露了繪畫天分。圖/藝術家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塩田千春出生成長於大阪,兒時就展露對繪畫和藝術的高度興趣。圖/藝術家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著迷柏林的能量


在柏林的那幾年,是塩田千春創作生涯裡極為重要的階段,她至今仍定居於此。但二十年前初到柏林時,圍牆雖已倒塌,東柏林卻呈現百廢待舉的狀態,遍地皆是空房,這對剛要開始闖蕩的年輕藝術家來說是個機會。「我正好需要一個便宜的工作室,那讓我可以用非常低的價格就租到很好的空間。」這樣的條件,自然也吸引眾多藝術家到來,讓整個柏林匯聚一股自由而豐沛的創作氛圍。

當時,因柏林進入快速現代化,隨處可見許多廢棄老窗戶,這讓她萌生以此創作的念頭。對她來說,人有三層皮膚,第一層是肉體上的皮膚,第二層是衣物,第三層便是居住空間如門窗牆壁,這些東西像是皮膚一樣包覆著人類,自然也是形塑一個人的重要物件。透過這些窗戶,她能想像裡頭的人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這些人又是怎麼透過窗戶揣想陌生世界的樣子。

作品《集聚—找尋目的地》裡的四百個大型行李箱,亦是柏林這段經歷給她的養分。透過紅線吊掛晃動的行李箱,感受每個將啟程的主人,心底顫動的興奮和徬徨。裡頭裝載的照片與物件,則讓人得以進入這些人的生活,探看每個人是懷著什麼樣的意念、要前往哪裡。

當時身處異地的塩田千春,持續對「自我認同」展開探索,也因此做出幾個重要創作,包括知名的錄像作品《浴室》。坐在浴缸中的她,不斷以泥水從頭上澆灌下來,象徵不論如何澆洗,自我認同都會依附在自己的身上,這亦是每個遠離家鄉的遊子都需要面對的課題。

另一在德國完成的《嘗試.回家》中,則是她跟隨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期間,放下絲線,以身體創作的重要作品。在錄像之中,可見到她赤身爬上斜坡,想回到洞穴裡,卻每每滾落,只能不斷從坡底爬起嘗試。其中蘊含的執念,也透露塩田千春離開家鄉日本的矛盾情感:滿足於異地帶來的養分,卻也因根不在此,而對故鄉有著放不下的牽掛,這樣的心情,貫穿了她整個生命歷程。

柏林給了塩田千春豐厚的創作養分,她現也定居於此。圖/藝術家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Photo by Sunhi Mang
柏林給了塩田千春豐厚的創作養分,她現也定居於此。圖/藝術家及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Photo by Sunhi Mang
作品《集聚—找尋目的地》匯集塩田千春收集的四百個行李箱,表達出將啟程之人心中的徬徨。記者王聰賢/攝影

痛並快樂著的藝術家

走進塩田千春的作品,就如她和森美術館館長片岡真實一塊發想的展覽名稱「顫動的靈魂」,總能感受到因焦慮而生的不安,卻又能在其中找到安定的力量。而那確實也反映了塩田千春的創作狀態。2017年,在片岡真實到柏林邀展的隔日,塩田千春複診時就發現癌症又復發了,且進入不樂觀的第三期,「但當時我已經答應要做這個展覽,所以策展過程跟治療是並行的。可以說整個展覽,我都是與死相伴地在做。」

每回接受治療時,塩田千春總感覺靈魂被完全控制,無法跟上肉體,這讓她不斷思考死亡這件事:「當我的身體不在時,我的靈魂到底還會不會存在,如果在,它又會去到哪裡?在和片岡館長談到這件事時,她也覺得『靈魂』這個字很適合用來當我們的主題。」

面對創作,塩田千春常會有「掉進漆黑世界」的感覺,她坦言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不知道這作品會走向什麼樣的方向,有種看不見終點的感受,一直處在這種狀況中會讓我非常徬徨。」但這樣的狀態,也成就了她作品裡的未知感,片岡真實便曾說:「塩田心中的那些不確定性和不安,對創作其實是正面影響,那刺激了她的創作意欲,能幫助她把想法做成有形的作品。」

儘管每回創作都像死過一回,塩田千春仍笑說,「我是個不做展覽就活不下去的藝術家。」每回接受委託去做一個展覽時,就會有股巨大的壓力沉在心頭,「尤其當我們經過很長的時間籌備、布展後,因為太清楚那種開幕的可怕:有人要來看、有人要來給你各種評價,難免會覺得很焦慮。」

但這些焦慮,卻也是她的創作核心,觀眾們亦能隨著她的作品前往意想不到的境地,並在其中和她連結起那共通的深沉情緒。這種「痛並快樂著」的滋味,或也正是塩田千春甘於捨身活在藝術裡的原因。

塩田千春今年四月底親臨台北為「顫動的靈魂」布展。記者王聰賢/攝影
作品《時空的反射》以白色洋裝象徵人類的第二層皮膚,同時放入鏡子,探討事物的虛實。記者王聰賢/攝影
作品《靜默中》的燒焦鋼琴源自塩田千春九歲時的記憶。記者沈昱嘉/攝影
作品《靜默中》,塩田千春透過綿密黑線取代鋼琴聲,宛如讓燒焦鋼琴重生。記者沈昱嘉/攝影

張眼做夢融入生活

對許多人而言,塩田千春的展場像個大型夢境展演場,絲線裡交織的究竟是現實,抑或幻境,那界線總在踏入後變得模糊。塩田千春說,夢境確實是自己的靈感來源之一,但對她來說,醒著做的夢比睡著後的夢,更具效果。「藝術家這種生物就是24小時都在做夢,這是真的有心理學家在研究喔。」

她認為,藝術家的眼睛會較一般人觀察得更細緻,許多生活裡微小的資訊或記憶,甚至是路邊一朵非常小的花,一般人看到可能不會留在記憶裡,但對藝術家來說卻都非常深刻,「有點像是我張大了眼睛,但其實一直在一個做夢的狀態裡,這些當然全都會是我作品的靈感來源。」

直至今日,她最喜歡的,仍是每天剛起床,頂著還昏昏沉沉的腦袋,到柏林住家附近的咖啡館坐著,點杯卡布奇諾,就往窗外望著發呆,「我很享受這段時間,不帶目的,但常常坐著坐著就想到上次有篇文章我可以怎麼寫,或是突然有些作品的靈感會浮現,所以我幾乎天天都會去咖啡廳。」

至於睡著後做的夢,塩田千春說,那反而常是現實生活裡會讓自己有壓力的事情。「我非常不擅長在人前講話,所以我會一直想避免這種情境,有時拒絕不了還是必須上台前,我就會夢到我要講話的那個舞台不斷地變大,但上台後我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或是突然忘記要講什麼。」她笑說這是每隔一陣子就會出現的夢境,「大概象徵了我心裡對這件事有多抗拒吧!」

面對創作,塩田千春坦言偶有墜入黑暗世界的感覺,但那也成了她的創作動力。 記者沈昱嘉/攝影
作品《繫著微小記憶》中,塩田千春以紅線連結小娃娃屋的物件,表達出故事性。記者王聰賢/攝影
塩田千春以大量紅色織線創作出《不確定的旅程》。記者王聰賢/攝影
作品《靜默中》的燒焦鋼琴源自塩田千春九歲時的記憶。記者王聰賢/攝影
位於展場入口處的作品《去向何方?》,隱喻現代社會裡的資訊爆炸,反讓人找不到方向。 記者沈昱嘉/攝影

想活下去繼續創作

和無法根治的癌症相伴多年,塩田千春很清楚生命終有時,但儘管治療痛苦,她卻不曾想過撒手放棄,深愛的女兒與藝術,或許是支撐她的原動力。她憶起某回有觀眾問了她關於自殺的問題,才讓她想到:「原來『疲倦』可以是一個人想要放棄生命的理由,原來有些人對於活著這件事是感到很疲累的。」但走過多次生死交關,如今的塩田千春,卻比以往都更想活下去。

「在沒有得癌症前,很多事情非常理所當然,有時甚至會覺得有點煩,啊我又要跟人家開會、又要跟誰見面,或是必須要去參加一些藝術展會。但得病後,這些事情卻變成我一個非常大的快樂來源。」她透露現在身體狀況不錯,可以和人見面談話,還可以遠行參加許多藝術活動。「這就很像鐘擺,平常生活擺幅小,你的快樂自然也很小,但病痛讓振幅變大了,也因為痛苦很大,當它擺盪到另一邊時,這些微小事情帶給我的喜悅也就更大。」

她笑說,自己除了當個藝術家,或許什麼也無法做,「有人問我要不要去當美術老師,但我想我可能會沉浸在自己的創作裡,忘記還有學生在等我。」離開台灣後,她打算繼續投入其他計畫,除了已在比利時展出的「Living Inside」,展現了她在疫情中仍不懈創作的作品,還包括七月在慕尼黑的華格納祭典,塩田千春也將以《諸神的黃昏》為題,創作類似戶外裝置藝術的雕塑作品。

聊及台灣觀眾對她的展覽期待,塩田千春再次露出害羞笑容,「我覺得當代藝術最好的一點就是:它沒有一個沒有正確答案。我很期待大家在我的作品前待上幾秒鐘,如果你能這裡找到一些心中的共鳴,對我來講就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在塩田千春的宇宙裡,生命終點並非結束,而是融入另一個更大的空間之中,「生到死,從來就不是消滅,而是延續。」透過絲線,她明白了這個道理,於此,不再害怕死亡,而是繼續編織出能讓自己,甚至更多生命都能平靜身處的世界。在那顫動的靈魂下,或許有所不安,卻也滿是安定。

面對創作,塩田千春坦言偶有墜入黑暗世界的感覺,但那也成了她的創作動力。 記者沈昱嘉/攝影

● 展覽資訊:
北美館公告:【塩田千春:顫動的靈魂】延至10.17
如有更動以臺北市立美術館官方FB公告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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