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 何采柔

在疏離中靠近 萃取生活中的豐盈

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稿/陳昭妤 攝影/沈昱嘉 照片提供/何采柔

全白牆面,包覆著家具和藝術品,物件與物件間,各自獨立地安坐著。何采柔家中,沒有任何複雜裝潢,簡約直白中帶點疏離,一如她的生活和狀態:能夠獨居於高樓裡,亦能和家人好友緊密連結,延伸至藝術創作,便融冶出自成一格的風貌。

「我的生活可以說是無聊至極,應該說除了創作和看展,我沒有任何興趣或其他才華。」何采柔是率性的,對來到身邊的所有現象,都有屬於自己角度的解讀。從北美館讓人天天想一探究竟的「某日」、再到店員無意識將鋼筆插入白襯衫口袋後,滲出的筆墨,啟發她挖掘動作痕跡的靈感,進而成就令人驚喜的「White Box」等。

她口中的無聊生活,總裝載著這般豐盈敏感的觀察,以致從不蒼白無趣。從繪畫到裝置、互動藝術,她的作品,不僅有著吸引觀者的多元表象,更讓人願意走進其中,循著她的腳步,一層一層,領略攀附其內的思想。

何采柔個性率真,對各種議題都有自己的想法。記者沈昱嘉/攝影
何采柔家中設置相當簡約,卻充滿個人美感。記者沈昱嘉/攝影
何采柔特別喜歡觀察人類的動作和反應,並延伸做出作品。記者沈昱嘉/攝影
何采柔以畫廊的概念設計家中空間,包括燈光都有經過特別設計。記者沈昱嘉/攝影

那個叛逆女孩

盤起腿坐在沙發上,整整身上的粉色T恤,那是何采柔櫃中為數不多的衣物之一,「搬進這個家時,我只有一雙鞋跟幾件衣服,五個小小的箱子就搬完了。」她自嘲個性「極懶」,生活上的瑣事,她習慣隨意,宛如畫廊的家,也是逼自己以做作品的心態進行,才有辦法投入大量時間。

但面對創作和展覽,她又能瞬間轉換至高度專注的狀態,「應該說是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何采柔於藝術上的天分其實早早就展現,「我小時候很叛逆,非常不愛上課,常常想理由逃離教室,睡過頭啦、肚子痛啦,總之就是沒辦法乖乖坐在那聽課。」

但她慶幸自己生在當時可說是高度自由的家庭,「我們家從小要做什麼事情,就是開家庭會議投票,連要吃什麼,爸媽都沒辦法幫我們決定,他們覺得就算是小孩,也能幫自己發聲。」自小持開放態度的母親,讓何采柔三姊妹學習各種才藝,從芭蕾、鋼琴到她至今想起仍心有餘悸的禮儀課,最終在素描課中找到心之所向。

繪畫天分為何采柔起了創作開端,但真正投入藝術創作,卻是多年之後。「我國中時因為太叛逆了,媽媽可能發現我不太適合台灣的教育體制,就把我們姊妹都送去美國念書。」美國著重讓孩子獨立思辨的教育方式,讓何采柔腦中某個開關自此被啟動。

何采柔的母親(右)採行自由民主的教育方式,讓她從小就養成獨立思考的能力。圖/何采柔提供
何采柔的每個創作概念都是經過思考與觀察。記者沈昱嘉/攝影
何采柔特別喜歡觀察人類的動作和反應,並延伸做出作品。記者沈昱嘉/攝影

異鄉的自立自強

「我覺得美國校園很不一樣的地方是說,你考得再高分,還是很難拿滿分,因為它分數裡有個10到15%,取決於你課堂上的發言。但對二十年前的台灣小朋友來說,舉手發言是一件太尷尬的事,總是很怕說錯或失敗。」她坦言初期的自己也是如此,加上不善打扮和社交,和運動神經發達、打扮酷帥因而成為風雲人物的姊姊形成對比。

「當時真的就像影集裡演的那樣,中午坐在餐廳裡,沒有人跟你吃飯。姊姊其實是很照顧我,但她那時候跟我說一句話是:『你要不要先試著自己站起來。』」何采柔心性本質是堅韌的,儘管青春期有許多無法輕易就跨越的彆扭,她仍嘗試加強英文、拓展生活圈,融入同儕之間,自有一套價值觀的她,在課堂上也訓練自己勇敢發言、說出觀點,逐漸培養出自信。

何采柔全身心投入創作,她笑說自己對作品已達吹毛求疵的強迫症程度。圖/何采柔提供
何采柔全身心投入創作,她笑說自己對作品已達吹毛求疵的強迫症程度。圖/何采柔提供

但這階段的她,單是要融入生活,就耗去諸多心力,「所以根本還沒想過要創作。」關注議題的她大學時先是被國際關係吸引,過往受困於一翻兩瞪眼的選擇題考試,在國際關係以申論題為主的環境中,變得如魚得水,於此又將自己的思辨和表達能力提升至另一個層次。

真正對創作有所意識和欲望,反倒是回到台灣之後。「剛回來時我先去做了設計工作,才發現設計跟藝術非常不一樣,你畢竟還是有業主,所以不能完全照自己的審美去決定生產出來的東西,大概是那時候有了一個非常強烈的創作欲望,想做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

何采柔與姊姊(左)感情深厚,兩人每日都要聊上久久的天,交換各種想法。(Photo/ Milk and Honey Studio/瓦農 Vanol)
何采柔的每個創作概念都是經過思考與觀察。記者沈昱嘉/攝影
何采柔總是全身心投入創作,她笑說自己對作品已達吹毛求疵的強迫症程度。圖/何采柔提供

從畫布走向劇場

美術系碩士畢業前,何采柔因緣際會認識了河床劇團的導演,從受託畫面具到投入美術、舞台設計,七年之間,逐步積累出空間運用的能力,「劇場對我來說很重要的訓練是:怎麼用空間去製造出一個框架,鎖住觀眾的視覺。」成為編導後,何采柔再拓展接觸不同媒材,累積出跨媒材創作的能力。

「身為編導,你基本上各種媒材都會碰到,當你要編排所有東西時,對媒材的想像自然就會被打開。」爾後,何采柔思考作品時,反而更能以概念先行,再去選擇使用的媒材,這也讓她在創作上變得更為自由。

常說「台上十分鐘,台下十年功」,何采柔卻是直到蹲點於劇場後,才深深理解這句話,並時常為其感動,「我很喜歡劇場裡那種大家一起努力半年、一年,所有的工作細節,都只為了成就台上那一個小時,這些經驗和美感對我來說都是非常有力量的。」

劇場訓練讓何采柔對空間和氛圍的掌握更為精準。(Photo/河床劇團)
劇場訓練讓何采柔對空間和氛圍的掌握更為精準。(Photo/河床劇團)
劇場訓練讓何采柔對空間和氛圍的掌握更為精準。(Photo/河床劇團)
劇場訓練讓何采柔對空間和氛圍的掌握更為精準。(Photo/河床劇團)

準確突破的創作

在劇場磨練多年後,何采柔也將養分灌注回作品中,回看自己一路以來的創作,她不諱言要達到讓自己滿意的程度,「準確」和「突破」是必要條件。「我很不容易有系列性的作品,因為每當我做完一個作品,就會想要跳到另一種媒材或思考方式,我很害怕『重複』這件事。」她認為,有些藝術家擅長在同類型創作裡挖掘更深的意義,「這種方式並沒有不好,只是我剛好不是這種型態的藝術家,那會讓我感到疲乏。」

她以曾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的「某日」為例,「這對我來說就是很突破的一件作品。」當時何采柔設計了六道門,每道門內有表演也有裝置藝術,但每天只會敞開其中一扇門,若想全數看完就要天天至北美館報到。「這裡面有很多我對時間的思考及作品的可見性跟不可見性這件事,還有關於構成一個完整作品的要件,甚至是沒看見的東西裡頭的懸念,我覺得算是處理得很完整。」

又如作品「搖欄」,何采柔以常見的圍欄創作,但下方設計為有弧度的支撐,令人聯想到「搖籃」的結構,「那個基底看起來很堅固,你推不倒它,但因為可移動,你可以無限地根據空間去調整延伸,它圍著什麼,那前面和後面又能分別成為不同的作品。」以眾人熟悉的物件畫出一道全新且未知的空間,並在其中展演不同意象,完整的觀念和執行,終達成何采柔心中那所謂的「準確性」。

何采柔於北美館展出的「某日, A day, 2015」,設計了六道門,裡頭有表演有裝置,帶領觀眾走上未知的旅程。(Photo/賴志盛)
何采柔於北美館展出的「某日, A day, 2015」,設計了六道門,裡頭有表演有裝置,帶領觀眾走上未知的旅程。(Photo/賴志盛)
何采柔於北美館展出的「某日, A day, 2015」,設計了六道門,裡頭有表演有裝置,帶領觀眾走上未知的旅程。(Photo/賴志盛)
何采柔於北美館展出的「某日, A day, 2015」,設計了六道門,裡頭有表演有裝置,帶領觀眾走上未知的旅程。(Photo/賴志盛)

帶觀眾回到自身

創作十餘年,何采柔不諱言自己總是焦慮,特別在無法突破時,總會讓她感到挫折。「前陣子發現自己開始掉入某種邏輯之中,作品雖然都有及格的八十分,但就是衝不上去。」她口中的邏輯,更接近於慣性,某些人能安於其中,但何采柔不是,只能做有把握的事,反而常讓她感到不安。

她回憶初期的劇場訓練,雖給了她設定框架並在其中創作的能力,卻也形成她某種限制,「劇場的養成讓我當時創作容易以包覆性的方式思考。」所謂包覆性,指的是以燈光、顏色、聲音或空間質地等安排,創造出整體氛圍,讓觀眾在進入空間後,能直接感受到情緒,「怎麼樣的空間調性,能讓人有悲傷或快樂的感受,我覺得在那個時候我處理起來是很得心應手的。」

但隨即她發現,這些感受似乎因為包覆性,只能被留在展場中。「我更希望的是,他們在離開這個空間以後,還能繼續把這些感受帶回到生活中。」這也開啟她第二階段的創作思考,即在作品與觀者間製造出一個距離,用這個距離去創造出縫隙,讓觀眾能透過作品對照自己生活中的想像。她坦言如何精準抓出距離,是她到目前為止,每一回創作時都還會煩惱和思考的。

談到此,她下意識地又整整衣服,思緒被帶回她對生活的隨性態度。事實上,或許是因創作已吸取她太多的精力,以致她難以將過多注意力放回自身,唯獨對於創作上的停滯,她仍格外有意識,「我最後一個階段在想的,其實是不要讓自己陷入重複的邏輯。創作太久了,很容易知道一盤菜怎麼炒會好吃,但這對我來說是很危險的。」

何采柔總是全身心投入創作,她笑說自己對作品已達吹毛求疵的強迫症程度。 圖/何采柔提供
何采柔總是全身心投入創作,她笑說自己對作品已達吹毛求疵的強迫症程度。 圖/何采柔提供

疫情裡回歸初心

帶著觀眾回到自身的同時,她也想更靠近自己初創作時的狀態,「一開始創作的時候,什麼都不顧忌,甚至沒有邏輯,我想試著去接近那個時候的自己。」如她2016年受邀到鹿兒島駐點,初見櫻島火山飄下的火山灰,興奮不已,卻也察覺到當地人因這日常感到的煩躁,在其中發現外來者和在地人的觀看角度與共鳴點。

那次的經驗讓何采柔創作出「濕潤的景象」,從想以火山灰直接做作品,到回歸當地人日常,以水燒開後的煙,投影至她重新繪製的火山雜誌封面,用更溫潤的手法,讓日常裡長出新意,也以不同角度解讀這個看來詩意的奇觀,與此同時,她亦重新思考起創作的本質。

「我想的是,當我們看到一個不同於自身日常的現象,是不是有可能不去直接使用它來變成作品,而是去想這個符號跟當地人的日常關係,然後再去轉化它。」拉開距離,看清每個表象之下的意義,何采柔的每個步伐間,都是有所意識,也因此能引領著她前往不同境地。

即便是打破眾人慣性的疫情期間,何采柔雖蝸居家中,也不忘趁著出外採買時,觀察日常裡的變化。她發現人們從無法習慣每到一個地方就掃QRcode,到現在已成反射動作,「我很訝異人類竟然可以如此快速就習慣一個狀態,甚至已不會再去思考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啟發她創作出十月底將於國美館「未至之城-2021亞洲藝術雙年展」中展出的作品「DOTS」,「我想用很多看起來是暫時性的物品,例如防疫大廳裡的紅龍或桌子,去製造出一種充滿規畫的永久性感受。」並透過其中的影像互動作品,讓觀眾思考這些因疫情而生的無意識活動,背後所代表的意義,並將這些「新日常」裡一成不變的程序及行為轉化為某種儀式性的經驗。

何采柔於鹿兒島駐點時,受櫻島火山啟發,創作出「濕潤的景象Moist Scenery, 2016」。(Photo/賴志盛)
何采柔的新作「DOTS」探討疫情下的行為與意義,將於十月底於國美館「亞洲藝術雙年展」展出。圖/何采柔提供
何采柔的新作「DOTS」探討疫情下的行為與意義,將於十月底於國美館「亞洲藝術雙年展」展出。圖/何采柔提供
何采柔在作品「半透明的」(Semi-transparent,2013)中,以包覆性手法呈現。(Photo/Terry Lin)
何采柔在作品「半透明的」(Semi-transparent,2013)中,以包覆性手法呈現。(Photo/Terry Lin)

焦慮中珍惜天賦

身為一位藝術家,外人看來或許悠哉恣意,但唯有身處其中,才知道時時想著創作的痛楚,那是一刻都無法鬆懈。「基本上你連吃飯、看電影,跟朋友聊天這些休閒時間裡,腦子裡都還是會有一個做作品的想法,包括你看到一個東西時,它會怎麼去觸發你某個思考。」

會如此投入,除了對創作的熱情,父母親的影響也是其一,「他們雖然不會反對我們想做的事,但也無法忍受我們無所事事。他們認為既然決定要走藝術這條路,那就不要只是當成娛樂,而要當成事業去思考。可以失敗,但不能停止前進。」日日想著如何才能有所突破,於何采柔而言,那不只是享受挑戰,某部分也想為自己選擇的路負責。

「我一直覺得每個人都一定有個部分是比其他東西好一點的,也許是文字、也許是音樂,當你專心朝著這個方向去前進,你會更容易專注在所做的事情上。」對於自己的天賦,她珍惜著,也絲毫不想浪費,「我還滿相信每個人如果能夠跟著被賜予的才華前進,會是一件很美好的事。」隔著談話距離,仍能清晰望見何采柔神情之下的堅定,那距離如此剛好,甚至讓那堅定更顯純粹。

何采柔坦言,就算是個人休閒時刻,也都在想著創作。記者沈昱嘉/攝影
何采柔期待自己在創作上能持續有所突破。記者沈昱嘉/攝影
何采柔期待自己在創作上能持續有所突破。記者沈昱嘉/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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