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靜惠

洪建全基金會半世紀 為台灣栽出文化森林

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文/袁世珮 攝影/王聰賢 圖片/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坐在大器的客廳裡,牆上是董陽孜驚龍般的「海納百川」,眼前則是等著夕照的山河美景,81歲的簡靜惠興致勃勃說起不久後將和讀書會夥伴的出遊,那是她慶祝退休的小旅行。

身為70年代台灣十大企業家之一台灣松下電器洪建全的大媳婦,簡靜惠以洪建全基金會為平台,50年來為台灣的文化、教育,護土、播種、扶植,終於栽出一片蓊鬱的文化森林,在最好的時候,她要交棒,將典範移轉的發展性交給洪家第三代。

台灣松下作為一個企業,卻在簡靜惠的堅持下,成為文化的護持者。這位嫁入豪門大院卻成為台灣最會花錢的媳婦說:「我就是喜歡閱讀、我就是關心社會,我的重心還是教育、文化。我個性裡頭有一個敢做的勁,有一種『try new』嘗試新事物的勇氣。」

簡靜惠50年來透過洪建全基金會護持台灣人文教育。記者王聰賢/攝影
簡靜惠給基金會的定位是橋梁、編輯,促成文化的交流。記者王聰賢/攝影
簡靜惠50年來透過洪建全基金會護持台灣人文教育。記者王聰賢/攝影

愛讀書的簡家小姑娘

「我就是一個喜歡讀書的小孩。」帶領著洪建全基金會開創台灣眾多文化先河的簡靜惠如此自我形容。簡家在中和鄉有興美商店與廣美製麵廠兩個生意,1940、50年代還有兩家戲院,簡靜惠平時也要幫忙家務,拿到一點工資,轉頭去租書店租小說。

「我從小愛看小說,在小說裡進入另外一個人生。」這個閱讀習慣延續至今,簡靜惠說:「不求目的的讀書,就讓我覺得生活裡有很多的樂趣。」

要看小說,前提是功課要顧好,簡靜惠的優點是夠專心,初中考上北一女、高中進入北二女(現中山女中)。進入高中的她照樣一邊用功一邊讀小說、照樣到自家電影院看電影,和同學相處愉快,很多人迄今是她的讀書會成員。

簡靜惠考進台大歷史系,大四時遇到一個特殊的機緣,成為建國中學的代課老師,教了一年高一、又教一年高二,自己才滿20歲,學生也才16、17歲,有人後來還跟她相認,反讓簡靜惠吃一驚:「你是我學生?怎麼那麼老?」

但這個機緣的意義重大。「那兩年給我最大的改變是,我覺得教育是非常有意義的事。」簡靜惠因此決定出國學教育。

申請學校前,簡靜惠已經訂婚,為了配合先生,她申請到洛杉磯附近的羅耀拉大學念諮商管理。那是一所天主教學校,她看到神父、修女無私地投入社區工作,深受感動,自己又為了一門課真正去接觸很多初到美國的華人移民,在諮商的過程中,更體會教育的重要性。

簡靜惠在雜誌社。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簡靜惠與先生和子女。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簡靜惠和先生洪敏隆拜會日本PHP。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走進大家族

在那個年代,簡靜惠「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是很前衛的優秀女性。

在那個年代,簡靜惠也跟著傳統,經媒妁之言嫁了。

「我不是一個很『貌驚人』的人。」簡靜惠笑說,大概因為家有大美女的大姐,「我自覺長得不好看,我沒有真正戀愛過啦。」

媒人介紹時,男方那邊,後來的小叔洪敏泰一聽她的名字,發現竟是建中時的老師,先喊了出來「是我老師啦,很好很好很好」。簡靜惠與洪建全長子洪敏隆在日本訂了婚,到美國又相處半年才結婚。

洪建全(左)於1946年創「建隆行」,為國際牌前身。圖/台灣松下電器提供
洪建全(左)於1946年創「建隆行」,為國際牌前身。圖/台灣松下電器提供

簡靜惠說:「現在年輕人都覺得媒妁之言是賭注,但我覺得,你要跟一個人結婚,其實也是賭注,都存有一個unknown(未知)。」關鍵還是自己有沒有努力守住婚姻。她承認:「我當然也有遲疑過,也有自己的困惑。」可是幾個人的婚姻沒有?

「我覺得洪敏隆的個性很可愛,很單純、真誠、很直接,也不掩飾。他的人格裡面有一些魅力。」於是簡靜惠1967年赴美,在一年半之內,訂婚、結婚、拿學位,還生了兒子,人生進程飛快推進。

簡靜惠(左三)於1969年與先生返台加入洪家大家庭。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簡靜惠(左三)於1969年與先生返台加入洪家大家庭。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但是台灣這邊一直催,家裡等著長子洪敏隆進公司,於是1969年,簡靜惠抱著三個月大的兒子和先生回國了。文科媳婦就此走入台灣大企業的四代同堂大家族之中。

簡靜惠與一對子女。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簡靜惠與先生洪敏隆在日本箱根。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管錢的洪家大媳婦

簡靜惠的公公洪建全原是礦工之子,14歲出來闖天下,在日據時代做著修理及銷售收音機的生意,光復後,1946年在衡陽路創立建隆行,行銷電器產品;1956年與日本松下電品達成技術合作,1962年中日合資成立「台灣松下」。

在中華商場的舊照片中,可看到1964年起豎立在商場屋頂上的國際牌與National巨型立方體霓虹廣告塔,那是當年尚未地下化的台鐵進出台北時的地標。

簡靜惠加入的,就是這樣一個赫赫家族。

「我公公覺得兒子娶了一個『台大的』,這個頭銜大概還滿管用的,讓我在洪家就很有面子。」簡靜惠笑說,公婆就假設「台大的」一定可以幫助自家兒子,「我公公說,妳婆婆就是這樣幫我的。」

簡靜惠回憶,公公是那一輩男士中少見能尊重女性的企業家,從不認為女人遜於男人,永遠感謝和他一起打拚的妻子。公公要文科媳婦進國際電化公司當財務經理,並負責淡水新家暨招待所的採購及監工。

如今簡靜惠也有了自己的媳婦,「因為我公公的這個觀念,讓我們都有機會,所以三代媳婦的幫夫都不一樣。」

簡靜惠分析,她的婆婆、「國際牌阿嬤」游勉是「沒有自己,先生是什麼她就是什麼,她的桌子也是擺在後面」;她自己是與先生並行,「在他的事業裡,我是在後面,可是我自己發展了一個以洪家為前提的基金會」。

至於第三代媳婦、建築師張淑征,則和先生洪裕鈞「不僅是互補、而且是相容」,各有專業,但能相輔相成。

可是簡靜惠回首當年,固然受公婆疼愛,她也承認:「大家庭壓力好大。」各種人際關係間的矛盾,也包括夫妻之間的,讓她一度跟著孩子去美國陪讀。

簡靜惠說,身處在較有約束力的家庭,自己想做什麼事,就必須去協調、磨合,有時候還要去考慮別人的需要。這大概是在那個年代裡,身為大家族長媳的美德吧,幸而簡靜惠日常讀小說,做手工、做洋裁,這些都對她自己很有助益。

洪敏隆過世後,簡靜惠在房間裡加做了一個大大的工作台,做拼布、做洋裁,那是一種自癒與舒壓,熬過了先生過世後「文經學苑」無端惹上的官司,還幫兩個在國外的孩子寄去慈母手工床罩。她驕傲說:「我很能幹的。」

簡靜惠50年來透過洪建全基金會護持台灣人文教育。記者王聰賢/攝影
簡靜惠給基金會的定位是橋梁、編輯,促成文化的交流。記者王聰賢/攝影
簡靜惠50年來透過洪建全基金會護持台灣人文教育。記者王聰賢/攝影

在企業中開出文化的花

1971年創立的洪建全基金會,到今年已是半世紀之功,當初的創立,有簡靜惠的推動。

「台灣富有的人都會濟貧、扶助、救災,成立基金會有系統地去做。」但是學教育的簡靜惠覺得,這些工作都是一次性的,她有更多的想法,於是跟公公請纓:「我來做。」

洪建全只要求她「不耽誤原本的財務工作」,簡靜惠便擔起基金會執行長任務,便展開「上午營利、下午非營利」的模式,一再推出文化與教育上的新嘗試,不只將文化納入洪家的事業版圖,也為台灣社會留下印記。

簡靜惠在文學和閱讀中找到快樂。記者王聰賢/攝影

書評書目

基金會第一項業務是創辦「書評書目」雙月刊,從1972年9月一直出版到1981年9月,共100期,是台灣第一本專業書評雜誌。

愛讀書的簡靜惠對於這件事很興奮,但公公是做生意的人,所以她在提這個案子時,要有詳實的計畫:做什麼、預算多少、盈虧如何?在年度各企業報告時,還要想辦法說故事:「我們沒有創造業績回饋給公司,但我們創造的是影響力和價值。」

書評書目雜誌社。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書評書目雜誌社。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洪建全聽進去了,但聽說一本只賣10元、一期印1000至1500本,收款期在3個月後還不一定收得回來,便說:「比我們賣電視機還困難啊。」的確,當年洪家賣電視,是全省經銷商排隊拿錢來買的。

書評書目在總編輯隱地帶領下,走向有水準的評論,還針對翻譯、聯合和中時兩大報的副刊進行評比,都在文壇發動熱烈的盛事。

書評書目是基金會第一項計畫,為台灣首見專業書評。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視聽圖書館

這也是簡靜惠和基金會做的另一件台灣首創。

當時她思考,基金會不在推銷國際牌的電視機、錄影機,而是將之擴展到教育文化,於是創立視聽圖書館,有藏書、音樂欣賞室、錄音、錄影設備,音樂收藏從歐洲古典音樂到20世紀作品都有。

器材大部分是國際牌贈的,軟體很多是洪家兄弟私房唱片。當年受惠者包括買不起視聽軟硬體的學生,其中不乏後來的音樂界名人,如指揮家簡文彬就是高中時在這裡聽了全套的華格納。

直到1990年,隨著唱盤被卡帶取代,很多視聽設備無法使用,再加上社會經濟起飛,圖書館功成身退。簡靜惠也直言:「最重要是財源不夠了。」因為家族一些成員陸續要創業,資金有新的調度,同時家族事業也和日方有新的規畫,出現新的問題。

簡靜惠的心態很開放:「我們做的是時代播種的工作,要做先鋒知識的開導,帶出社會上還沒人做的一些事情,等到它已經成氣候,我們就let go讓它走吧。」

視聽圖書館造福很多愛樂人。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簡靜惠在圖書館。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藝文贊助

簡靜惠跟著羅曼菲去聽台大同學楊弦的民歌,余光中的歌詞好美、楊弦唱的好聽,但一場唱完就結束了。直到羅曼菲跟楊弦再來找她:「我們想讓民歌流傳,可是不曉得怎麼出版?」

簡靜惠想:「沒有做過的事,那就做吧。」沒有唱片出版社?「書評書目」出;唱片怎麼賣?就想辦法吧。

民歌計畫動了起來,楊弦積極投入,跑到基金會磨出唱片,再辦演唱會。簡靜惠記得,洪家老四洪敏泰也上台彈貝斯。

「我是做很多的推手,我促成很多事情。」簡靜惠說。在推動民歌之後,當民歌進入商業,基金會便收手。

抱著月琴的陳達是在許常惠引介下來到台北。簡靜惠說,當時60多歲的洪建全和許常惠聊得來,便請許去收集民謠,聽說屏東有個陳達,「請他來台北唱,需要多少錢我可以支付,還可以付他每個月生活費2000哦。」

屏東「思想起」民謠就這樣傳唱至台北,引發文化圈的「陳達熱」。可惜老人家住不慣台北,留下「陳達和他的歌」唱片,之後進一步感動雲門舞集林懷民編製「薪傳」。

基金會曾贊助陳達和他的屏東民謠。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基金會曾贊助陳達和他的屏東民謠。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基金會和雲門也有淵源。1974年,年輕的林懷民背著長條木匣,裡面是一張「白蛇傳」大海報,來到基金會找簡靜惠,自此,洪建會基金會開始了對雲門的贊助。此外,廖瓊枝歌仔戲、優人神鼓等也長期受基金會贊助。

基金會曾又持民歌,圖為楊弦(右)。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先生遺產與文經學苑

「文經學苑是我先生的理想。」簡靜惠講起已過世30年的洪敏隆,眼底還有笑意,「他其實是一個文青。他看我基金會這麼好玩,還說我們換位置好不好?我才不要呢。」

當時身為家族長子的洪敏隆背負壓力,且在經營策略上跟父親與弟弟們的觀點不同,簡靜惠常要在其中擔任傳話者,連婚姻關係都受影響。她在書中提到:「那真是一段灰暗不快樂的日子。」

幸好,夫妻倆都愛讀書,對文化有同樣看法,洪敏隆的態度是「企業裡不能沒有文化」,這就催生出「文經學苑」。

文經學苑的對應範本是日本松下幸之助的「政經塾」,後者主要在栽培日本的政治人物,而文經學苑不碰政治,將「政經」改為「文經」,1984年創立,將文化課程導入企業教育訓練,促成文、經結合。

但1990年,壯志未酬的洪敏隆過世。文經學苑又被另一家文經社出版社狀告侵權。簡靜惠回憶:「我才管你咧,你告歸告,我繼續做我的拼布、做我的手工。」那是她喪夫後的精神支撐,即使要出庭跑法院,手提包裡面一定有拼布。

最後簡靜惠決定回到服務初衷,不必拘泥名稱,同意和解,放手「文經學苑」名稱。但她承認:「停止了之後,我就心灰意冷。」直到將先生留給她的遺產投入基金會,買下羅斯福路上的房子,當作基金會辦公室。

1991年,延續洪敏隆精神的「敏隆先生人文紀念講座」成立,由許倬雲和李亦園策畫,以宗教跟社會倫理為主題辦人文雙月會;1995年啟用「敏隆講堂」,空間設計素樸雅緻,不少人在此接受文史哲藝的課程薰陶,形成台北的人文民間書院。

此外,基金會也辦兒童文學創作獎、激勵生命方法研習營、成立台灣PHP素直友會推廣閱讀風氣、覓計畫贊助當代藝術、設立銅鐘藝術賞等等文化藝術事業。

洪敏隆就任台灣松下董事長。圖/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功成身退 完成交棒

今年11月1日,洪建全基金會50周年記者會上,簡靜惠將董事長棒子交給兒子,即現任臺灣松下電器董事長、IPEVO愛比科技創辦人暨董事長洪裕鈞接任,自己退居榮譽董事長。引領台灣文化半世紀的基金會,未來將由兒子和擔任副董事長暨執行長的媳婦張淑征續航。

為什麼要退休?簡靜惠說:「我當然要退休啦,體力不行了,何況典範轉移是必要的。」

簡靜惠說:「我只是把基金會的責任跟未來發展交給洪裕鈞,我不能要他們來做我的事。這是很多長一輩的企業家忘記的地方,他們要兒子來做他們的理想、他們的事業,沒有去聽孩子們喜歡什麼、這個社會需要什麼。」

在簡靜惠看來,文化事業的傳承跟企業不一樣,她交下去的是一個社會責任,「我要他們回饋一些金錢和能力」。因為基金會無法自己生產資源,必須要有資源的投入,子、媳本身的事業就能發光,可是他們必須承擔母親交付下的責任。

退休後的簡靜惠還有很多計畫。「素直友會」是基金會的附屬學習型組織,多年來衍生出各種主題的讀書和學習團體,她說:「讀書會我還在玩,這個我不放,一放的話,那些人會哭的。我自己要跟著這些讀書會成長,我還靠他們帶我出去玩。」

簡靜惠(中)交棒給兒子洪裕鈞(左)、媳婦張淑征(右)。記者吳致碩/攝影
洪家第三代媳婦張淑征為洪家老宅做出的模型,當年建屋的時候,是新嫁娘簡靜惠負責監工及採購,之後大家族同住一屋。記者王聰賢/攝影
洪家第三代媳婦張淑征為洪家老宅做出的模型,當年建屋的時候,是新嫁娘簡靜惠負責監工及採購,之後大家族同住一屋。記者王聰賢/攝影

半世紀的文化編輯人

簡靜惠笑說:「最好的投資是做文化事業,一本萬利。」在她身上也可驗證,最好的美容養生是文化和服務,一頭銀髮的她精神矍鑠,彷彿還有好多事急切地想要去嘗試。

回首半世紀,簡靜惠說:「我也不覺得我做了什麼多了不起的事,我只是覺得,這件事情是有意義的,而我有機會去做。」

基金會的貢獻有目共睹,簡靜惠說:「我們也就是一個經營者,也像編輯,把社會上欠缺的,透過管道傳遞出去,有能力提供的人就來促成。這是一種磨合、交流的過程,我們在其中穿插,把它變成可能。」

至於她自己,在文學和閱讀中找到快樂,嫁進大家庭擔起長媳責任,一心搞教育卻進了家族企業做財務,終在基金會裡找到定位,並且完成接近文化和教育的初衷。

「我是覺得我影響了一些人。」這樣就很好,放下重擔的簡靜惠,要出去玩了。

簡靜惠如今享受人生。記者王聰賢/攝影
簡靜惠如今享受人生。記者王聰賢/攝影
簡靜惠如今享受人生。記者王聰賢/攝影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