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文/陳昭妤 攝影/沈昱嘉 照片提供/楊馥如
左彎右拐,車轉入台南市中西區鬧街裡的靜巷,楊馥如和義大利老公已在巷口等候,臉上漾著和此刻台南冬日同樣炙熱卻溫潤的笑意。
這是夫妻倆定居台南的第三年。因疫情暫無法回義大利,但旅居歐洲多年的強大好奇心和適應力,加上兩地相似的文化底蘊和居民性格,讓楊馥如笑說:「台南就像另一個義大利,讓我無縫接軌。」
讀文學出身,後到英國牛津大學念語言學碩士,再至義大利攻讀腦神經科學博士,最後在當地成婚,楊馥如在義大利一住就是十五年。疫情期間落腳台南,在這裡繼續自己長年以來的文化研究、寫作、講課、舉辦廚藝和美食講座,日日充實飽滿,她歸功過往這一大段旅居史。
「很多人好奇我怎麼在台南活得像義大利、在義大利活得像台南,其實不過就是我習慣在一個新的地方找到好玩的東西,然後把這些東西變成我的日常生活,這樣而已。」
搬家裡找到生活
「我是個非常喜歡搬家的人,我始終相信只有在你搬家了,到一個全新的地方重新開始時,你才會找到生活。」回看楊馥如的人生,確實是如此。大學剛畢業時,她先應家中期待考上小學老師,當了六年後,因不習慣體制內的生活,拉著一個皮箱就到英國牛津念書去了。在此之前,她因先到義大利學習「馬賽克嵌畫藝術」而與老公相識,也為她奠下爾後到義大利念腦神經科學的契機。
對生活沒有太多預設立場,學習歷程亦然。從文學跨至科學,從台北倏忽到了歐洲,自嘲「好奇心過盛」的楊馥如,笑說自己從小就愛問問題,常問到老師生氣,但也因這沒有盡頭的好奇心,讓她不論身處何種領域都滿懷熱情。不怕發問的她,轉換專業時沒有太多陣痛期,搬家到異鄉、融入另一個文化,對她自也不是太大的挑戰。
「不管台南還是義大利,它們讓我悸動的瞬間都是一樣的,就是給了我極大的自由。在這裡,沒有人會告訴你你該怎麼做,你可以保有自己的樣子。」笑說自己雖是土生土長的「民生社區小孩」,骨子裡卻不太習慣台北的內斂拘謹和快速步調,以至於大學時第一次來到台南玩,就有種被理解的自在感受。
在台南的每一天,楊馥如只要結束工作,就會走上四個小時的路,可能是在市場裡挖掘當季食材和小吃,也可能流連在河邊或古蹟之間,探究在地歷史。這些散步行程起初只是為了滿足她對每片土地的好奇心,而後無形間成了她的工作養分,可能是寫作素材,可能是研究計畫,「在台南,我的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
散步為生活本體
住在中西區的楊馥如,稱自己的現居處「大隱隱於市」,窄巷內幽靜非常,但一走出巷外,就進入小吃攤密度最高的地區。拐個彎,知名的「六千牛肉湯」就在眼前,再邁開幾步,常去的香腸熟肉攤人聲鼎沸、不遠處是賣完準備收攤的鮮魚湯;過個馬路,熱鬧的保安市場迎接著愛走逛傳統菜場的楊馥如。「早上如果天氣好,我也喜歡去水仙宮,旁邊的市場很好逛,也有很多東西可以吃。」
在台南,24小時都有不同的店家和攤子開著,愛吃的她,有時也會以小吃攤的時段規劃散步,「如果去北邊的話,就會去城隍廟,那裡有不少美食。」不一樣的季節裡,台南也有不同的自然風貌,「想看紫色風鈴花時,我就往東邊去。想看炮仗花的話,就去台南師範大學那散步。」無怪乎她日日總能一走就是四小時,夕陽西下時,再和先生找間喜歡的餐廳也好、小吃攤也罷,一塊吃飯。
「散步帶給我非常多對城市的認識和生活的歡樂,有些事情是你不走路、不去一再拜訪,沒辦法看出那個地方的特殊性或體會它的好玩。」總是帶著異鄉眼光注視居住的地方,於是處處是樂趣。身處義大利,用台灣人的角度探索;來到台南,就用義大利的眼睛觀察、尋覓。
在楊馥如眼中,義大利人重視歷史和過往,台南亦然。「我也認為這就是認識台南最好的方式。」她以台南的北門為例,兩條溪流挾著舊台南城,「其中有一條溪流就是鄭成功當年上岸的地方。」周邊的鴨母寮市場同樣熱鬧非常,除此之外還有個兵工廠造船廠,讓她想起有著類似背景的威尼斯。
「其實台南以前有很多水道,就像威尼斯一樣,也有很多橋,只是有些已經消失了。」又如台南傳統小吃「香腸熟肉」,和威尼斯的「小碟菜」(Cicchetti)也極為相似,「都是小小一碟,但有好幾種,可以看你肚子餓的程度,去切想要的分量。」將入眼的各種細節和畫面,與去過的異國城市相對照,成了楊馥如散步的樂趣之一。
「對好奇心強的人來說其實是沒有適應問題的,就算在日常生活裡面,我們也能找到很多新鮮事,而我每到一個全新的地方,就是透過去玩它,進而找到生存的韻律和方式。」
用「吃」安定自己
走遍各國,楊馥如笑說自己總是在適應新環境,之所以總能快速適應,除了好奇心,做菜與吃飯也是重要的助力。在牛津念書時,因位處鄉下,不像倫敦三兩步就能找到異國料理,於是她開始學做菜,想家時,就鑽進廚房煮飯,更曾用一碗牛肉麵,就讓水土不服吵著想回家的台灣同學甘心留下。
「也就是那時,我發現廚房的力量,只要廚房定了,你的胃暖了、吃得開心了,就會有力氣跟勇氣繼續面對新環境。到後來我成了一個只要廚房就定位,就可以開始生活的人。」
回憶剛嫁去義大利生活時,為了入境隨俗,她決定學做道地的義大利菜,但翻開義大利食譜,卻總找不到確切的調味料比例,每個細項後都只寫著「q.b.」,一問之下才知道,那代表「夠了就好」。朋友告訴她,在義大利,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都有自己偏愛的調味,還有覺得鹹淡合宜的臨界點,不需要統一,更不需要去迎合,找到自己喜歡的味道才是重點。
楊馥如認為,「一個盲從的地方,不會發展出自己的料理體系。就像你問台南人哪裡的土魠魚羹最好吃,他會跟你說:『我家巷口的最好。』他想吃的時候就走過去,而且他認識那個店家,知道他的原料從哪裡進的、知道他做的過程,義大利也是如此。」
聊及食物,愛吃也懂做的楊馥如,眼神益加炙熱。從住家附近,到遍及台南各區的美食,她如數家珍。「吃」一直是她安定自身的方式之一,也恰好她定居的所在都對吃非常重視。「你有沒有發現,義大利吃得很好,台南也吃得很好,其實只要是生活得很好的地方,都會吃得很好,且都有它自己吃飯的一套道理。」
不討好人的城市
牽著義大利老公Gianfranco Girelli的手,兩人邊走邊聊,最後在常去的小吃攤坐下,陽光如影隨行,楊馥如的老公似乎也已融入台南的步調。「台南人的氣息其實跟義大利人很相像,每個人有他自己的樣子,有時候你跟那個老闆說太多,像是『你要怎麼做』,他可能還會回『不然你不要買,你去吃別攤。』義大利人也是,就是『你不喜歡就算了。』」
也因此,在台南這三年,楊馥如的老公儘管中文不好,仍能在這裡過得舒適,陪著楊馥如四處走逛、挖掘新鮮。「他唯一不習慣的,就是台灣小吃那很難解釋的原料。」楊馥如舉例,單是肉圓搭配的粉紅色醬汁,或是沙茶醬,就常讓老公困惑,「義大利菜很單純,就是食材組成,他們也很在意吃進去的食物成份,但台灣小吃的味道複雜,這構成他一個很大的挑戰。」
然而兩人最愛的,卻也是在街邊巷尾尋覓各式小吃和小店。家中有張大餐桌,楊馥如其實喜歡下廚宴請好友,但來到台南後,外食亦成了她的重心之一。「台南有很多可以坐在露天環境裡吃飯的店,跟義大利的館子很像,很舒服。」她回憶首次帶老公到台南時,兩人坐在海安路上吃燒烤,心裡想著:「這不就是我們退休後的理想生活嗎?」隨處一坐,竟然就能實現。
又如兩人常去的一家位於廟埕旁的咖啡店,眾人點了咖啡後,就聚在廟外的廣場邊喝邊閒聊,「我常說這根本就是米蘭大教堂吧!在歐洲,大家也都喜歡坐在教堂前面喝咖啡。」 對楊馥如來說,台南和義大利最相像的,就是這種俯拾即是的生活感。「這兩地的人都是生活比生存更重要。在台北,工作結束後才是生活,台南不是,比起賺錢,他們更想擁有自己的時間,在每一刻裡享受生活。」
讓台南之美被看見
疫情之前,楊馥如和老公多半住在義大利,農曆年前才會回來,因疫情在台南定居的這三年,讓她開始思考,這裡或許可以成為她的最終歸屬。如今她將多數本來在台北進行的講座、廚藝課和教學計畫移至台南,發現在這裡有更多不同的發揮空間。
「台南人和台北人不一樣,他們比較不喜歡公開招生的大眾活動,反而偏好小小的讀書會,或者是每天在生活裡面可以把玩的藝術。」這讓楊馥如有了更多可以嘗試的空間,例如去年她便和漁光島藝術節合作,在木麻黃森林裡做了一個餐會,「那次非常好玩,也讓我發現台南其實是做這種另類餐會,或是發展特色藝文活動很適合的地方。」
就像過往將義大利生活寫進書裡,如今的楊馥如在台南持續收集養分,希望透過她獨特的眼光,把台南的美介紹給更多人,「當然也不是說要大家照著我的行程去玩,其實可以玩出自己的樣子還是很重要的。我只希望我在義大利做的事情,在台南也可以實現,但它不算是我的目標,因為這就是我的生活。」
走在陽光無所不在的台南巷弄裡,楊馥如的眼神始終澄澈,那些看似平凡的街景和日常,映照在滿是好奇的瞳孔裡,轉瞬都成了充滿魅力的畫面。隱藏在日常裡的甜蜜,落在楊馥如的步履之間,輕輕拾起、慢慢拼湊,那便是生活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