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文/陳昭妤 攝影/沈昱嘉 照片提供/顏伯駿
從深黑的長廊往顏伯駿的辦公室走去,終點是一盞散著橘黃光暈的燈,孤獨卻醒目。光源自盡頭擴散至腳邊,顏伯駿高大的身軀走在前頭,時而遮掩亮度,時而透出光線。一個轉彎,與前景截然不同的辦公室現於眼前,明亮潔白,他笑吟吟地轉過身,身後是一排他從唱片設計到擔任金曲獎視覺統籌的獎座和印記。
2007年就接觸流行音樂界,大四時因畢製動畫作品被「相信音樂」看見,顏伯駿因此參與了五月天演唱會裡的動畫設計,於此踏上蔡依林、蔡健雅、林俊傑等上百位歌手的唱片設計之路,後再受邀擔任了連續四屆的金曲獎視覺統籌,如今,從新北市的國中聯絡簿到台鐵鳴日號等改版計畫,都可見到他的身影。
攤開顏伯駿的作品,風格多元龐雜、想法天馬行空,線條用色鮮明直接,與眼前簡約內斂的空間氛圍形成反差。「創作一直是我的一個出口,能讓我展現心底比較浮誇的那一面。」他爽朗地笑笑,但看向那總被視為順遂的入行之路,他的笑容裡多了點心思。
「我其實一直很討厭變成榜樣的感覺,我有期待被關注的欲望,但我很不喜歡被列為成功學案例。我的人生基本上是種種失敗累積出來的一個特例,這一路上,是我的樂觀幫助了我。但我也滿享受的,因為這些失敗讓我變得跟其他人不一樣。」
乖寶寶的小劇場
顏伯駿出生在1985年,那是一個台灣處於解嚴前後的時期,媒體剛開始變得熱絡,各國資訊如浪潮般襲來,誠品書店剛興起,初長成少年的顏伯駿躬逢其盛,翻著那些內頁裡裸露卻充滿藝術感的雜誌、盯著當時正夯的Channel V和MTV台,Chemical Brothers、Bjork等概念前衛的音樂MV就這樣深深撞進顏伯駿的腦袋裡。
他回憶兒時的自己是個標準的乖寶寶,因為會念書也會考試,高中無懸念地進了建中,媽媽是老師、爸爸經商成功,對這兒子的期望自然也如家族裡大多數孩子一樣,當上醫師或工程師,卻不知此時的他,隨著建中自由的校風和豐富的社團生活,早已在心底滋生出截然不同的夢想。
高中那些年,理工科讀得出色的顏伯駿,同時和朋友在校內創辦了有別於傳統吉他社、熱音社的音樂社團,「我們比較是顛覆大家想像中的樂器,像把抬便當的鐵欄拿來刷出節奏,或把混音器接到黑膠盤,創造出不太一樣的音樂。」大學時更曾買下一整箱清潔型塑膠手套,縫製出浮誇外衣,在舞會登場時招搖而醒目,無形間也展露出他從日常裡提煉出新意的能力。
「那個我其實到現在都沒變過,就是隨著環境變化,不斷去找好玩且有可能性的事情,再從裡面創造出樂趣。」
不被認可的憂鬱低谷
因著被流行音樂文化吸引的主觀直覺,考大學那年,顏伯駿便已打定「要做藝術文化相關內容」的決心,正好美術是他自小在傳統科目外表現格外亮眼的領域,頂著違抗爸媽期待的心理壓力,他填下了輔大的應用美術系,「那時還沒有什麼跨域的概念,只是看到課程裡涵蓋了視覺設計、產品設計、影像製作等等,覺得一個科系可以學到這麼多東西還滿不錯的,就填了。」
剛進大學時,顏伯駿宛如在沙漠裡迷走許久,終於遇見綠洲那般,課堂裡學著自己充滿熱情的技能,課堂外則全身心浸淫在電影、藝術等展覽當中。但順著心走的結果,卻是換來身邊人的不諒解。「填這個系,等於我高中就變成榜單裡的最後幾名,從爸媽到老師幾乎沒人能理解。」就在大學畢業前夕,同時承受著讓家人失望的自我鞭打、挽回不了的感情、再到對未來的茫然,掙脫過幾年的乖寶寶枷鎖,於此又上了身,無法動彈的他,就這樣被推落至谷底。
「我當時憂鬱症了整整三年,對生命有很多質疑,包括不斷否定自己,覺得我這個人根本可有可無。既符合不了家裡的期待,也做錯了很多決定。」每晚睡不著覺,看著太陽升起,心底滲出的卻只有悲戚和麻木。「好在我本質算是樂觀,家裡雖然嚴格但總歸是溫暖的,所以我最後決定搬回家,換個環境,加上看醫生後睡眠有了改善,才慢慢回到正軌。」
那三年,對一般人而言或許不堪回首,顏伯駿卻認為都是養分。創作上,他開始懂得更細膩地覺察不同人的需求,也不排斥在每次設計前和對方充分溝通,理解業主的思路,進而找出彼此都能接受的方向。
唱片界站穩腳步
事實上,顏伯駿早在大二那年,就開始主動找打工機會,接觸設計業界,「那時還沒有什麼設計師的頭銜或概念,我找的工作也比較廣泛,有幫廣告業做美術道具,也有為了理解課堂上教的消費者心理,去做了一陣子的問卷調查。」
他仍記得當時因廣告形象火紅的某牛奶品牌,總會被盲喝的受試者直接連結為最好喝的那一款,這讓他發現「原來整個社會和消費文化,與媒體的連結是這麼緊密。」也為他爾後進入音樂和娛樂產業,奠下了某種認知上的基礎:即所有的文化和娛樂產業,其實就是一種媒體與人的關係。
畢業前夕,儘管狀態低潮,顏伯駿卻沒停下創作腳步,當時正投入動畫製作的他,因畢業作品被「相信音樂」執行長陳勇志看見,受邀做了當時五月天演唱會中的動畫背景,「那時五月天剛剛開始做演唱會,算是起步的階段,完成那個案子後,也讓我被唱片產業看見,我還記得接到的第一個唱片設計是梁靜茹的《崇拜》。」
他回憶2007年入行前後,歌手發片量還很大,諸如蔡依林、蔡健雅、羅志祥、林俊傑等知名歌手一發就是七八個版本,許多大陸歌手甚至會捧著現金來台做唱片,案子可說是接到手軟,「那時最高一個月可以做五到六張唱片設計。」如今大家耳熟能詳的歌壇天王天后專輯,顏伯駿幾乎都經手過,同時也接不少地下樂團的案子,粗估至少完成上百張唱片作品。
但他同時也見證了數位壓垮實體的殘酷現實,「其實後期做唱片時,已經瘋狂在做一些很Fancy的東西,只為了讓消費者不斷回購。所以我每次看到某個產業的東西開始變得很Fancy時,就知道這個載體可能快被取代了。」顏伯駿一直不是只看當下的個性,望著湧入唱片界的數位潮流,他快速轉換想法,「我當時就想,要怎麼用數位來創造出另一個商業模式,用品牌去思考歌手,而不是用唱片來思考歌手。」
品牌能做的事情更多元,也能有更多延伸和變化,但他坦言這想法在當時不太被接受,「畢竟歌手是人,不是產品,除非他自己有品牌意識,不然這些事情不容易推動。」他開始思考起自己的能力除了設計,還可以用在什麼地方,找上門的金曲獎,於是進入了他的視野。
金曲獎成轉捩點
做唱片的那些年,顏伯駿同時也接書封設計、MV剪接等等,不設限的接案標準,讓他在收到金曲獎視覺統籌一職的邀請時,有了底氣。「做典禮跟接案設計最不同在於,你要面對的不是一位企劃或一個窗口,而是很多間公司。」即使當時的顏伯駿已稱得上是業界知名設計師,但溝通過程中仍讓他感到孤單且薄弱,也就是那時,本規劃一輩子接案的他,決定成立公司。
「在做金曲獎的過程裡我發現,如果我想做更多好玩或更完整的事,甚至是捍衛我自己的作品,那我必須要有個Team。」在顏伯駿的心底,其實一直有個理想,那就是打造一個「保護創作和自己在乎的人的庇護天堂。」這起心動念來自眼見身體不好的親人因先天疾病在求職上遇到的挫折,再到對自己作品的保護慾,顏伯駿因而成立了公司,希望能提供他所愛的人事物一個安心落腳的所在。
「我開公司一直就不是為了完成什麼霸業,而是我心中一直有一些沒辦法放下的東西。所以不管創作或是我在經營公司,都有點像是在找一個出口。」或許是行過黑暗之谷,他深深理解,在這標榜菁英主義的社會裡,仍有一些不被重視的價值,諸如藝術和文化,需要有人刻意去保護。但他笑說自己也非如此無私或偉大,過程中當然也有想被主流價值觀認可或看見的時刻,「我只是覺得,有些事必須要去做,我才能更坦然地去面對我自己的人生。」
連續接手四屆金曲獎視覺統籌的過程裡,顏伯駿亦不斷從中找出新的可能,從第二年連結八組歌手拍成大片,到後來透過社群力量展現歌手特質,某部分也讓眾人重新理解社群造就明星的現象。年年給出新意,是他對自己的基本要求。也就在卸下視覺統籌一職時,他一個定睛才發現,眼前的道路似乎又更寬了一些。
打破框架實現理想
打開電腦螢幕,畫面上是他和「美感細胞」團隊聯手為新北市國中生設計改版的聯絡簿,談起這系列聯絡簿,顏伯駿語氣裡透著興奮。翻開內頁,只見過往制式的線條狀字行,被顏伯駿改成了以點狀排列,「其實我本來是想把整個內頁做成空白的,讓學生可以盡情在上面塗鴉,然後把所有欄位打亂,讓學生像玩遊戲一樣去找欄位填。但不意外全部被打槍,校長說『這樣老師會被你整死!』」
但他思考著,聯絡簿應該是個開放連結導師、學生和家長的地方,而不是逼著孩子寫字的作業本,於是介於全白和線狀之間的點狀,成了他的折衷辦法。「我覺得這可能是一種比較溫柔的做法,就是你要照顧到天馬行空的小孩,也要照顧到喜歡規矩的小孩。」進入主頁前,他再加上一個畫了小小插畫的蝴蝶頁,緩和孩子面對分數和現實的心情,細膩的設計巧思,兼容了不同孩子的屬性,也在傳統裡達成創新的理想。
又如去年操刀的「放視大賞」,顏伯駿亦打破制式框架,邀請各領域的設計系學生自己開發創作工具,而非以慣用的繪圖和製圖工具去設計主視覺,「我的想法是,如果我們要鼓勵學生創造,那我們不應該是鼓勵他們創造圖像,而應該鼓勵他們創造工具。」
或許是善於傾聽、口語表達和思路也清晰,讓顏伯駿總能在面對一般人認為難以撼動的傳統受眾時,仍能說服對方接受新的思維。他笑說自己不是那種既帥又酷的明星設計師,什麼都不給改,「我比較屬於能言善道型的,會花很多時間跟對方溝通,一直到你完全信任我為止。」
但這般願意溝通看來親切,卻曾讓他在入行時感到自卑,直到和「美感細胞」合作時,對方的一席話,才讓顏伯駿決定堅定自己的風格。「我永遠記得他們說:有些人是屬於在外面大聲告訴你他反對什麼,有些人則屬於進到體制內去鬆脫螺絲。那我想了想,成為後者其實不錯,而我也剛好擅長做這種事。」因此,他不僅不排斥做公部門案子,甚至願意為了接標案而研讀採購法。前些日子更參與台鐵「鳴日號」的改造計畫,儘管溝通過程困難重重,仍澆不熄顏伯駿想以創作改變現狀的決心。
持續享受解題樂趣
相比設計師,顏伯駿笑說,他其實比較喜歡稱自己為創意人,「我的作品攤開來風格亂七八糟,什麼都有,就我也沒有要侷限我是做哪一種類型的作品,或哪一種媒材和形式,我喜歡的是去挑戰沒有做過的事。」每個案子,來到顏伯駿眼前都像一道道題目,讓他想起年少讀書時,總是計較得分,研究各種讀書捷徑和考試心法,只為了用最少的力氣拿到高分。
「但現在我慢慢不去想分數,因為分數其實是浮動的,是他人給的、你自己給的,那都會隨著時間或年紀而有所改變。現在的我,覺得解題最開心,能享受解題的過程,對我來說就夠了。」
回看自己做過的眾多案子,顏伯駿直言自己最嚮往的,還是做出一個舞台,讓眾人站在上面展現自我,「就像我最喜歡的百老匯,坐在台下看著大家站上去發光,會有一種自己好像有魔法的感覺。」那個坐在電視前看著MV、雙眼散著光芒的男孩,一直住在顏伯駿的心底深處,陪著他從幽谷回到陽光之下。長廊的盡頭終有光,那最純粹的想像,連結起他與設計,也成了他的根本與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