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文/陳昭妤 攝影/沈昱嘉 照片提供/廖小子
鑽進隱身在中和巷弄、不甚起眼的老公寓,一行人魚貫上樓。廖小子悠悠前來應門,高彩度的花襯衫配著黑色長褲,赤著腳的他,褲腳隨興地捲起。紮起馬尾,髮鬢兩側剃得俐落的臉龐,有稜有角。
初識的他,話不多,望著闖入家中的大批人馬,似乎還有些警戒,直到談起那些讓他柔軟的人和事,他才鬆開交握的雙手,隨意地讓某些「語助詞」落在話語之間,咧開嘴的笑容裡,依稀還見得著某種男子氣概之外的羞赧。
人如作品,細看廖小子的設計,吸納台灣街頭各種濃膩而直白的草根元素,消化成獨有的硬式台派作風,但看似隨性的設計裡卻滿含細膩觀察。「我一直是走打直拳的路線,就像我大學教授說的,不論你概念多高深,讓人看得進去的才是好設計。」
從做言情小說書封起家,到操刀設計濁水溪公社、拍謝少年、李英宏、LEO王等人的專輯視覺,再到總統府賀年卡、掀起討論的「大溪大禧」主視覺等,大鳴大放的用色和概念,藏著的是他自小到大對台灣的情感,媽媽從小在耳邊傳授的那句「打不過就加入他」,成了廖小子的人生座右銘,也讓他勾勒出屬於自己的設計江湖。
無法討厭的草根味
廖小子本名廖俊裕,外表精瘦強悍,至少會五種拳術,但不論軀體或心志,他都不是一開始就能打且耐打的。兒時的他是個胖小子,早在幼稚園時期就開始被霸凌,他仍記得每回搭上娃娃車,同學就會將他的雙手壓制住,輪流賞起他巴掌,無力反擊的他只能哭著回家,爸媽眼看這樣下去不行,小三開始便將他送去學跆拳道,學了一段時間後,某回又在國小穿堂被六七個孩子欺負,他手一撐起身,轉瞬將所有人打倒在地。
宛如電影般的轉折,加之當時風靡全台的《好小子》系列,老是在家跟著比劃、打壞各種家具,廖俊裕於此被爸媽喚作「小子」,「現在走在街上,你叫我廖俊裕我可能還沒反應,但叫一下『小子』我馬上就會回頭。」
咯咯笑著,那個在嘉義田邊長成的童年,其實讓他五味雜陳,卻也成為他萬分感謝的「源頭活水」。他回憶當時擁有營建執照的父親,專接小型建案做,因此家裡不時會有工地裡的叔叔伯伯出沒,「不是在我們家客廳吃檳榔就是抽菸,再不然就帶我爸去喝酒,但不知道為什麼,可能從小就在那環境裡長大,我一直覺得很習慣,也沒辦法討厭他們。」
延伸到成年之後,廖小子對台灣街頭裡那些有點「分岔」的細節總特別有興趣,騎車等紅燈時,看許多人將路邊的變電箱改造成簡約素雅的色調,「我都看一眼就過去了,反而對有人在上面用麥克筆或噴漆亂畫亂寫的筆跡,或是LED燈上被亂貼的貼紙、區公所外那些奇怪的公告海報更在意。」他認為,這種在秩序裡跳出的紛亂和奇特,就是所謂「台灣自然而然的生命力」,他不僅不排斥,反而為之著迷。
但面對外界將他融冶台灣街頭元素的設計風格稱為「台式美學」,他卻不太以為然,「我不會去說自己是什麼台式美學啦,我也沒有刻意要做什麼市場區隔,只是我剛好就在這樣的環境裡成長,加上我的個性無法討厭這些東西,真的要說,算是一連串的機緣和幸運造成的吧。」
※ 提醒您:抽菸,有礙健康、禁止酒駕 飲酒過量有礙健康
早慧的小漫畫家
回顧畫畫的起點,廖小子抓抓頭,「我不敢說自己有天份啦,怎麼敢說自己有天份,我只是從小就喜歡畫圖而已。」幼稚園那段時間,廖小子和所有男孩一樣,愛玩鋼彈、愛看動畫,彼時一部《魔神英雄傳》讓廖小子直覺式地拿起筆,在計算紙背面畫起自創角色的漫畫,「結果我爸不知道是心血來潮還怎樣,把我的畫收集起來,拿去影印店印成幾本,說『來我幫你出漫畫!』」
憶起此事,廖小子笑起來,「那時候很感動啊,可能也種下我喜歡畫圖的點。」上了國中,血氣方剛的少年繼續畫起限制級漫畫,讓班上男生傳著看,倒也讓他成為另類的「人氣漫畫家」,「但那時就單純喜歡畫,也沒想過未來要從事這個行業,或自己有沒有天份這些事。」
因家族裡不少人從事司法相關工作,加上爸媽期待,高中面臨升學抉擇的廖小子,本也打算去念法律系,直到在學校上美術課時,無意間看見美術老師「超愜意」的生活,心裡起了變化,「我就覺得他實在過得太爽了,教課之外就在自己工作室裡畫圖跟創作,覺得這種生活好像不錯。」隨著對畫畫益發濃烈的興趣,讓他萌生出「乾脆去念美術系吧」的念頭。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提起此事時,爸爸竟大發雷霆,父子倆吵到大打出手,手邊抓起電風扇就互砸,「其實我跟我爸滿常吵架的,因為我們家一直都是那種打罵式教育,但那次真的是打得印象深刻。」他事後才得知,其實爸爸小時候也想走畫畫這條路,卻被爺爺反對,而爺爺自己也想畫畫,又被阿祖阻止,理由都是「畫畫沒辦法養活妻兒。」宛如世襲般的服從和壓抑,到了叛逆的廖小子身上,終於不再輪迴,父子間將各自的遺憾和渴望搬到檯面上,形成某種正面對決的局面。
美術系的重要啟蒙
眼見無法說服兒子,廖爸爸在盛怒中撂下:「真的要學畫圖,我不會幫你出錢,自己想辦法。」脾氣拗的廖小子雖心慌,卻也沒求情,所幸當時開設畫室的美術老師見廖小子是塊料,便答應無償讓他學畫。考上高師大美術系後,純藝術性的教學和思考方式,再將過往以直覺作畫的廖小子推向另一個世界。
「我到高中才開始接受所謂正規的美術教育,至於創作思維,那又是到大學時才慢慢建構起來。在這之前,我其實也沒意識到要做設計,只是單純想靠自己喜歡跟懂的事情賺錢。」他回憶當時系上教授多從國外回來,思維邏輯和傳統美術教育不太一樣,大多強調「如何用創作面對自己」。
他記憶中教授常會出一些怪題目,諸如「下午兩點三十分的你是什麼樣子?」「找出自己生命中的那個雙面刃」等,也因為不限制媒材,因此有的同學做雕塑、有的做行為藝術,也有的直接寫一首歌當作品,「我覺得當時所有人都是處在很焦慮的狀態,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同時又想透過創作解決自己的問題,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那是我人生裡很珍貴的一段時間,可以完全只在乎創作本身。」
除了探索自己,廖小子印象深刻的還包括教授那句「找到自己的源頭活水」:那可能是生命裡某個快樂或創傷的時刻,但無論何種情緒,都會隨著歲數和經歷變得不同,例如同樣是憂鬱,十七歲和四十歲就大相逕庭,「這讓我開始會去細分每個人的特質和情緒,一直到現在,接到不同音樂人或品牌的案子時,我都會先去想它和它的競品有什麼差別,這有助我思考很多作品的細節和方向。」
言情小說敲門磚
只是,和多數人相同,畢業後的廖小子也嚮往被市場潮流認可,做出當時正紅的日式簡約設計,無奈初入行時卻接連碰壁,「那時聶永真跟王志弘的作品都已經在市面上了,因為我本身很喜歡看書,所以很常看到他們設計的東西,當然也覺得很喜歡。」於是他站在書店裡猛翻書,記下書封裡每一家出版社的地址,一間間寄履歷過去。
「寄了差不多150封吧,最後只有一家回。結果那家,做的是言情小說。」回憶收到信的那一刻,廖小子忍不住笑起來,那無語問蒼天卻又不得不屈就現實的複雜心情,讓他放下成為質感系設計師的夢,轉身投入濃膩豔麗的言情小說世界,「我通常都是做恐怖類型的,像是《鬼眼新娘》那種,裡面的少女有陰陽眼,封面就要有一對很恐怖的眼睛,然後字體超大、用色要重,要嘛暗紅、暗紫,要嘛青苔綠,背景還可能有血液拖行的痕跡或是流動感、蜘蛛網什麼的。」
他笑說當時做得很不開心,許多檔案做完看都不想看,只想刪掉,直到開始接觸國外的設計圖鑑和書籍,才發現除了日本之外,其實歐美國家也有許多字體、用色都強烈鮮豔的設計,做出來卻非常漂亮,廖小子於是轉個念,在這讓他感到排斥的領域裡做出自己也喜歡的氣質來,慢慢嘗試出特殊且難以被複製的風格。
「這其實也是我媽一直以來給我的教誨啦,就是『打不過就加入他』。」此「打」並非字面上的「打」,更多是學著去面對現實,找到讓自己生存下去的可能。「就像打牌,我手上的牌就是這些,你要怎麼用這些牌去打出漂亮的一局,就算輸,也不要輸得太難看。演變到現在,不管遇到案子還是生活上的困難,我都抱持這樣的心態:就是怎麼用手上僅有的資源去把每一局打好。」
多方嘗試的緣分
接案做言情小說設計那時,廖小子亦不讓自己困在不得志的情緒裡,而是同步開拓其他可能,「做言情小說雖然是重要的生活來源,但心裡畢竟沒辦法得到滿足,你總希望自己的作品出去時會讓人家覺得哇!你很帥啊!」本就喜歡接觸不同類型音樂和藝術的他,於是和朋友在高雄創了間小型的藝文空間,「那時其實是一個超級賠錢的狀態,常常表演者比觀眾還多。」但這決定,卻讓他跟音樂圈搭上了線。
當時的廖小子,同時也接展覽視覺和潮T設計等,約莫2009年時,因接觸了逗點文創出版社,後又結識了作曲老師黃中岳、樂團「拍謝少年」等,讓廖小子的創作生涯起了變化,「我開始接到一些不錯的書封案,也跟黃中岳老師一起玩了一些計畫,慢慢就開始有音樂的案子上門。」從首次接手的魏如昀單曲封面,到幫從酒友變好友的「拍謝少年」設計各種表演視覺,再到後來的濁水溪公社、李英宏《台北直直撞》等,直爽的台式設計風格,讓他成了設計界難以被忽視的存在。
而後,他以「拍謝少年」的《兄弟沒夢不應該》拿下2018金曲獎最佳裝幀設計,後再以LEO王充滿實驗性風格的《雞腿便當》再次入圍金曲獎。面對外界認為他早早就清楚自己要走的路線,廖小子卻直言,這是自己一路以來不斷投石問路才有的結果。「每一次接到案子,我都會在其中做一點點的改變和嘗試,像是模板塗鴉或用噴漆做圖等等,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確立風格,完全不是一蹴可幾。」
名氣裡保持清醒
聽到自己被稱為當紅設計師,廖小子有點不自在地抓抓手臂,「我覺得所謂紅,應該是因為大家都在這個文化產業裡的關係,其實跳脫到外面世界,像我家樓下也沒人知道我是誰。你說我今天如果是林宥嘉,那我家樓下一定會知道我是林宥嘉,但連對面鄰居都不知道我是幹嘛的,說紅,我真的覺得還好。」
他認為,設計不像營造或建築業,能同步帶動其他產業形成更大的效益,收入也沒有大家想像的多,「只是說現在社群媒體比較發達,所以大家對設計訊息流通比較快,連帶會讓我們覺得自己是多數,但實際跨出同溫層,其實我們是真正的少數。」也因此,不論得獎、吹捧或被批評,廖小子都不太會陷在其中。
他歸因這和自己小學當了六年的「一號」或許也有關。「在班上不管什麼活動都是一號要第一個做,通常也會是第一個被笑的。」他舉例每次上體育課,不管拉單槓還是跳馬,自己都是第一個被叫上場的,「大家看你拉不上去就笑啊,結果你做完跑到後面看,才發現欸拉不上去的一堆!」在那之後,他就理解了,嘲笑他人的,自己未必也做得到,「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了。」
打開電腦螢幕,正在進行的是即將出版的太宰治小說書封,不同於多數設計師成名後開設公司、招聘員工接案,廖小子選擇繼續單打獨鬥,「我還是喜歡在第一線創作、跟客戶溝通,我到現在還是離不開自己把圖做出來的那種滿足感。」他咧嘴再笑了笑,「如果可以,我想像大衛鮑伊一樣,到死之前都還在發專輯。」
從街頭走來,看似漫不經心,但兒時的風景、街邊的吵雜、難忘的傷痕,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收在廖小子心底,以複雜卻直白的姿態落在某個媒介之上。與其說那是創作,設計於他,或許更接近透過描繪與鑿刻生命,完整自我。
鏡頭之外 硬漢的柔軟
談話行進的過程裡,出現在廖小子話語中頻率最高的,是媽媽。聊起母親,廖小子的聲線總會浮出一絲柔和。「我跟我媽非常親,她是我很尊敬的那種台灣女性。」他回憶父親後期因簽賭六合彩,家裡欠了一屁股債,每回債主上門,爸爸都會躲到房間裡,出面和債主對罵周旋、保護家人的,永遠是媽媽。但當爸爸風光時,媽媽又會選擇退到他的身後,默默支持。
於是,在父親中風過世後,廖小子將爸爸當時寫下的《詩經》「雄雉」二字刺在背上,後再將媽媽名字裡的「蘭」字刺到了脖子上,「因為過往都是我媽讓我爸在外出風頭,那來到我身上,我想讓我媽成為被看見的那個。」小小的舉動,是不善表達情感的廖小子,對母親最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