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傑

不走傳統路的藝術家
打造台北市立美術館新氣象

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文/袁世珮 攝影/沈昱嘉

平日的台北市立美術館,館外有人在探看雕塑,館內四散著觀眾,花園裡野草似的植栽綠意盎然,彷彿邀請著坐在休息椅上的漂亮美眉讚頌自然之美。這是一座生機勃勃的美術館。

館長王俊傑從小就是藝術兒童,浸淫80年代勃發的社會力量之中,又在留德時深受影響,以藝術家的角度打理明年將滿40歲的美術館,在車水馬龍的塵囂之外,創一方藝術的清淨地。

王俊傑以全新思維領導北美館。記者沈昱嘉/攝影
王俊傑以全新思維領導北美館。記者沈昱嘉/攝影

對街的長頸鹿

2021年接任北美館館長的王俊傑,曾任台北藝術大學新媒體藝術系教授兼系主任,早在1984年即創作錄像藝術,是台灣新媒體藝術的第一代,獲多項藝術大獎,受邀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台北雙年展、亞太當代藝術三年展等國際性展覽,也有多項策展作品。

「我從小就很喜歡美術。」王俊傑引用母親常說的一個故事為證,那時他三、四歲,待在媽媽的裁縫店裡,突然跑到對街去又跑回來,來來去去,媽媽覺得奇怪,一看兒子居然畫了一隻長頸鹿,原來對街電線桿上的幼稚園招生廣告就有一隻長頸鹿。這孩子,有美術天分。

再加上他小時身體不好,一個學期到校不到三分之一,爸媽決定讓兒子從升學壓力中解放出來,讓他盡情地學美術。王俊傑便這樣一路美術科班讀上來。

王俊傑高中畢業時拿到雄獅美術新人獎,引起評審之一蔣勳的注意,邀請這個不滿20歲的年輕藝術家為雲門舞集的夏令營上美術課。

王俊傑初生之犢不怯場,反而向雲門借了當時一般家中少有的錄影機,設計了四段式實驗影片,每段都引用一位西方藝術人物的代表作品,安排舞者即興舞蹈。講師與學員都玩得很開心。

「雖然我從小到大接受完整的藝術教育,但是我又有某種叛逆,不想做傳統的事。」王俊傑可以畫出很寫實的畫,可是就是覺得不夠,「這些沒辦法滿足我的創作欲望,我想追求其他的藝術類型。」

1989年王俊傑初到歐洲時。圖/王俊傑提供

我的80年代

然後就來到了80年代。

大學生王俊傑正身處於80年代中期,「那是台灣最有趣、最豐富、瘋狂的年代,解嚴前後,又有很多學者、藝術家學成回國,是很特別的年代。」

王俊傑雖然進了文化大學美術系,不過人已經跑到社會這所大學了,做一些非傳統美術的事,參加小劇場,拍實驗影片,1984年就拍了他的第一件錄像藝術作品,當時台灣基本上無人做這樣的媒材。

王俊傑以「瘋狂」形容那時的自己:大量看電影,跑電影圖書館,還幫忙設計影圖刊物的封面;組織讀書會,寫文章寫專欄;成天和搞劇場的搞電影的混在一起,往來都是社會人士。

他參加「筆記劇場」,導演老嘉華是侯孝賢的副導演,有時排戲排到一半,說起隔天侯導要在九份拍戲,需要一堆臨演,大家就快樂地響應。這群人也參與街頭運動,曾跟著王墨林在蘭嶼做了一次反核遊行的行動劇。

王俊傑說,大約是從小因病多待在家裡,不了解同齡人在做什麼,「所以當生活、環境被解放後,就是求知若渴,想知道的事、有興趣的事,就是會花雙倍、三倍的力氣去追求。」

那時的他饑渴地探索世界,讀了一些新馬克思主義的書,帶著這些想法,畢業後直奔德國留學。

王俊傑要求北美館的展覽不憑空出現,要有研究為基礎。記者沈昱嘉/攝影
王俊傑〈十三日羊肉小饅頭〉,1994年,錄影裝置,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北美館提供
王俊傑〈十三日羊肉小饅頭〉,1994年,錄影裝置,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圖/北美館提供

我的德國年代

選擇柏林的原因之一是,當時柏林圍牆還在,王俊傑想觀察一下這個與台灣有著同樣分裂狀態的地方。沒想到,他1989年秋天到,11月時柏林圍牆就打開了。

那時他就住在圍牆邊,每天沿牆跑步。當時西柏林由英、美、法三國共管,東柏林傾俄,所以他一邊跑步,就一路看到寫著各種語言的告示,收音機也會接收到各種語言廣播。那是一場特別的文化衝擊。

不過王俊傑到德國的第一個震撼是鋪柏油。他形容,不是在台灣常見那般車子滾過去,而是先切割成一個個豆腐塊一樣的單元,再一層、兩層、三層鋪上去,最後工人跪在地上拿吸油紙去拍吸多餘的油。這種工藝一般的嚴謹,讓他見識到德國人的做事態度。

再一則是,王俊傑要買歐洲適用的錄影機,嫌貴,想著等有更多功能的新機出來後會降價,結果德國同學一臉疑惑:「為什麼要打折?」因為德國人的邏輯是簡單、耐用,而多功能通常易壞。

「生活中的這些給我很多震憾,原來德國人是這樣子,我受到影響,也比較屬於邏輯思考。」證據之一是王俊傑做錄像藝術一定先畫好非常精密的腳本,「現在回想起來,在德國那期間,是非常棒的人生旅程。」

1989年王俊傑在東柏林。圖/王俊傑提供
由王俊傑擔任藝術總監所策劃的 《索多瑪之夜》, 2015年,新媒體科技動態演出、視覺裝置。圖/王俊傑提供
王俊傑〈微生物學協會:衣計劃〉(局部),2000年,綜合媒材裝置。圖/北美館提供

多才多藝多種工作

在德國,王俊傑也打工,那是認識一個社會的途徑。

他在劇場打雜,可以去柏林的國家劇院看人家怎麼運作;他去啤酒廠、巧克力廠、郵局,都是粗活,但能見到人家的生活;當過配音員,將亞洲電影翻譯成德文。

王俊傑還有德國內政部發的記者證,極好用,每年柏林電影節,他可以大量看電影,可以去薩爾斯堡音樂節、去各種歌劇院看首演,回來替「音樂時代」雜誌寫稿。

最難得的是,德國Bayreuth(拜魯特)的華格納歌劇院每年華格納歌劇節極為搶手,不連訂三年拿不到票,但王俊傑有證。看演出之外,每一幕間的兩小時休息,也會看到男男女女裝著燕尾服、晚禮服在林間散步,那個場景很超現實。

這麼充實的留德生活,王俊傑待了8年不想回來,還跑去學校詢問申請建築系的可能,一聽要念到博士需十年就算了。剛巧他拿到亞洲文化協會的獎學金,於1996、97年前後去了紐約,又要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又有日本和香港的駐村,常常不在德國,索性就回到台灣。

不過人還在德國時,王俊傑竟先跨進時尚界,和大學同學合作一個綜合性的設計工作室,幫一家織品企業做商展,做得太成功,那老闆直接邀請這支團隊經營一個服裝公司。

幾個年輕人決定做品牌,而且是那個年代少見的男女裝、居家寢飾都有的全系列,中價位、有時尚感,王俊傑掛藝術總監,把形象廣告當藝術創作拍。

品牌一砲而紅,老闆開心,又擴張開店,都開到花蓮去了,還幾乎在米蘭展店,但野心太大,最終失敗。大家決定最後一搏,再創新品牌,走的當時urban sports潮流,也沒有撐太久。

「我對很多事物都有興趣,真正的跨領域應該是去發掘新的事物。」王俊傑不同意當下對「跨領域」的定義:「並不是找不同領域的人合作就叫跨領域,而是先拋掉自己的領域,共同去找一個大家都不知道的領域。」

王俊傑為服裝品牌拍攝的2001年秋冬季服裝形象廣告。圖/王俊傑提供
王俊傑為服裝品牌拍攝的2001年秋冬季服裝形象廣告。圖/王俊傑提供

藝術家當館長

在五年左右的時尚之旅期間,王俊傑毋忘藝術,辦了多次個展,並參加2000台北雙年展,作品「衣計畫」就和服裝公司的經驗有關。

事實上,王俊傑跟北美館的淵源最早追溯到1994年他的第一次個展,當時他還在德國,就辦了相當轟動的「十三日羊肉小饅頭」展覽,是彼時少見的藝術創作方向,透過消費商展的方式虛擬一套宮廷菜食譜,藉此討論階級、欲望、消費等等問題。

除了創作方向與議題新穎,又因規模龐大,王俊傑還找朋友擔任製作人去找贊助,這種作法在當時也是少見,「那個時候,藝術就是藝術家自己創作,怎麼可能去跟誰要贊助、或找製作人來幫你?我算是滿早開始以系統、規模的方式去製作作品。」

之後,王俊傑陸續在北美館展覽外,也受邀做展場設計,包括2005年英國服裝設計師vivienne westwood回顧展,以及參與台北雙年展策展。2021年2月,他接任館長。

藝術家身兼館長,王俊傑自認「是優點也是缺點」,首先,自己身分多元,是老師、藝術家,在北藝大長期做藝術行政及10多年的系主任,又經營過公司,優點是能從不同角度去看事情,但他也自省,正因對不同專業有一定的認識,也附帶了一定的主觀和堅持。

但王俊傑堅定認為:「北美館的當代性、專業性要被更強化。」因為全台美術館皆在官方系統下,不像外國的美術館本身有強大的研究跟策展能量,所以只能引進國外的展覽或做很本土的事,他希望改變這一點。

要將北美館從公部門角色提升到專業層次,就需要研究、教育。王俊傑認為北美館的一個優勢是位處台北,要發展當代性、跨領域,阻力較小、資源與可能性更多,他也能放手開創北美館的新局。

王俊傑不走傳統藝術路線,是台灣錄像藝術第一代。記者沈昱嘉/攝影
王俊傑要求北美館的展覽不憑空出現,要有研究為基礎。記者沈昱嘉/攝影

北美館的改變

首先,要先研究再展覽。「我非常強調,不是莫名奇妙天上掉下來一個展覽、或者只為了填檔期,一定要透過研究才能產生一個展覽。」王俊傑說,宥於國內速成的風氣、甚至預算編列的限制,沒有大型、長期計畫的空間,但他希望透過不同方式去翻轉、或改變,先研究、進入規畫、最後成形。

再來是因應疫情的數位化。他指出,北美館以前一年有5、60萬人次觀眾,受疫情影響已減少三分之一,甚至在2021年三級警戒時,塩田千春大展從單日3000人遽減至零。儘管北美館不以營利為目的,王俊傑遺憾說:「從教育推廣的觀點,花很大力氣做的展覽,還是希望大家都來啊。」因此北美館開發多種數位工具、透過社群媒介去推廣。

最顯著的改變,可能是年輕化。王俊傑說:「就美術館的立場,『年輕化』是一個令人傷感的議題。」本應從史觀等各式脈絡去介紹藝術,可是好像已經不吸引人,於是有人說,要改為更次文化、或更譁眾取寵、更流行的東西。

但王俊傑不認同,那些流行絕對可以吸引人,但北美館場地、資源有限,「我們要改變的是做展覽的方式。」

例如洪瑞麟回顧展,這是台灣前輩美術家,在年輕人眼裡,可能就是「老」、「不認識」。北美館收到畫家兒子自美捐贈的一批作品,以此為基礎進行扎實的研究,又向全台重要收藏家商借作品,形成一個很完整的展覽。

不只如此,北美館還去理解洪瑞麟的時代,爬梳當時的社會狀態、學習美術的環境、為什麼去當礦工、如何兼顧畫畫等等,蒐集充分的檔案資料,使得這個展覽不是傳統上將畫掛上牆而已,而是連帶時代背景、相關的人物與文獻,同時交錯展出。

北美館並邀請年輕當代藝術家羅智信設計展場,這也是不同世代、不同風格藝術家的交會,因此處處可見模擬礦坑的弧型山洞,有一個展間全是裸女畫,還做成動畫,甚至為了表現畫家晚年在加州生活的心境,在落地玻璃貼上一層橘色卡點,自然光投射過來,就是加州的陽光。這個展場,吸引非常多網美拍照打卡。

「如此就翻轉了所謂老東西只有老人看的想法,年輕人也會喜歡,以不同的觀點去製作,就會呈現不同的面貌。」王俊傑說:「如何重新去看待內容,非常重要。」

最後,則是改造空間,讓一座近40年的建築有新氣象。王俊傑翻轉公共空間,邀請景觀建築師吳書原打造位於地下室的中庭花園,自然野趣;餐廳也做了局部改裝、花博期間增建的南進門也要進行改裝。

塩田千春「顫動的靈魂」個展。記者沈昱嘉/攝影
王俊傑接任館長後,邀請吳書原打造的中庭花園。記者沈昱嘉/攝影
王俊傑要求展覽必須以研究為底。記者沈昱嘉/攝影

藝術的願景

北美館陸續有大型計畫。其一是王俊傑與關渡美術館館長黃建宏合作策畫「狂80─跨領域靈光出現的時代」,年底展出,回顧影響他頗深的80年代,以少見的跨領域角度去看整個時代的藝術。

其二是,北美館將與國家影視聽中心合作,與電影學者孫松榮策畫楊德昌回顧展。台灣少見為導演辦回顧展,在美術館做電影回顧展更少,北美館進行一年多的研究,預計明年7月開展,屆時大回顧展在北美館,還有一場國際研討會,國家影視聽中心辦影展,整個展覽也希望送上國際。

同時,曾在北藝大參與科技藝術館新建計畫的王俊傑,也規畫並督導新建庫房及在花博園區的台北藝術園區,即第二美術館。這是從20多年前林曼麗館長時代就在倡議的事,直到2015年林平館長時才終於拍板。

台北藝術園區是一個52.34億台幣的大計畫,地下兩層、地上一層,全區含地面公園,占地約10萬平方米,實際營運樓地板面積約44000多平方米。

王俊傑說,未來兩館定位可以區隔,形似白盒子的本館將以傳統美術為主,北美館終於有常設展的空間可以展出典藏品;新館形似黑盒子組成,會朝向跨領域、實驗、當代、新媒體,同時有實驗劇場。

王俊傑說,北美館位於中山北路的末端,未來串聯北藝中心、光點、當代館等,「希望整個園區變成一個新的文化地標、或者是活化一個以文化為主的台北市核心。」

北美館新建館舍之接待大廳示意圖。圖/劉培森建築師事務所,北美館提供
北美館本館與新建館舍及周邊設施相對位置示意圖。圖/劉培森建築師事務所,北美館提供

請進美術館

身為一位不斷跨領域探索未知的藝術家,王俊傑在擔任館長之前幾年的主要創作,都屬於共同合作的跨域計畫,這也是台灣較少見大規模製作,只是當館長之後,較難以專心投入,改以策展為主。

因為當館長不輕鬆,每日行程不斷,可是王俊傑依然活力十足,「我就把工作當樂趣。」這也是他接任館長的原因之一,樂於接受挑戰,為即將四十不惑的北美館調整方向,保有經典的韻味,也有開創的活力。

就像藝人田馥甄一則IG貼文吸引眾多人來看李義弘水墨畫、就像塩田千春吸引了眾多從不進美術館的年輕人、就像網紅跑到洪瑞麟展拍照打卡。都好。

「人們來重新認識一位藝術家、或者重新認識美術館,我覺得很好。」因為這是王俊傑希望北美館做到的,推廣、教育,擴及更廣層面,一如他瘋狂汲取的80年代那般,為社會提供藝術的養分。

王俊傑歡迎各種觀眾進入美術館,網紅來打卡也很好。記者沈昱嘉/攝影
王俊傑歡迎各種觀眾進入美術館,網紅來打卡也很好。記者沈昱嘉/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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