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俠胡金銓

大俠來過 留下典範
紀錄片致敬武俠片一代宗師

採訪、撰文/袁世珮 攝影/吳致碩 圖/華映娛樂提供

俠女騰躍在林間,僧人緩行於煙霧中,錦衣衛黃髮紅衣囂張跋扈,武行在鑼鼓點中對峙著,那從蒼茫石灘上走來的俠客,衣角微動,預示前方看似平靜的客棧裡將有一場大變。

半個世紀後,俠客回到石灘上,當年的一切早不復見,可是的確曾有一個人在這片地上創造了一個武俠故事。搭建的電影場景可以消失,但創造故事的導演胡金銓、以及他留下的傳奇,在武俠世界裡不朽了。

導演林靖傑、監製塗翔文拍紀錄片「大俠胡金銓」上下集「先知曾經來過」和「斷腸人在天涯」,就是要把這武俠片一代宗師,帶回年輕世代面前。

林靖傑因導演「大俠胡金銓」,重新認識台灣新電影以前的電影美學。記者吳致碩/攝影
塗翔文研究武俠電影多年,這次擔任「大俠胡金銓」監製。記者吳致碩/攝影

胡金銓的歷史定位

談起武俠電影,今人只知「臥虎藏龍」,或者早一點有「新龍門客棧」、「笑傲江湖」,可是早在1960、70年代,胡金銓就憑著武俠進到坎城影展拿獎,還入選英國「電影指南」當年「世界五大導演」。

胡金銓18歲自北平隻身逃到香港,做過各種底層工作,與電影的淵源從畫布景開始,當過演員,1966年導「大醉俠」是最早使用武術指導的華語電影,1967年的「龍門客棧」締造如今日漫威電影般的票房盛況,1975年《俠女》獲坎城影展最高技術委員會大獎;之後又有《空山靈雨》和《山中傳奇》兩片,後者獲金馬獎最佳導演、最佳美術設計獎。

「龍門客棧」開場。圖/華映娛樂提供
「龍門客棧」開場。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就是一個劃時代的定位。」以武俠電影為碩士研究的塗翔文指出,武俠文化自古就有,更是從1920、30年代電影發明未久就有武俠電影,但一直被視為通俗類型,不會有人覺得可以去國際參展、可以視為美學典範,不會有人認為武俠片導演是大師,這些,在胡金銓之後都不一樣了。

因為胡金銓會的太多,匯整起來被稱為「胡金銓美學」。塗翔文說,從美術、武術設計、剪接、考據等等,從電影的各個環節,都可以看到胡的獨特點,「他把武俠電影帶到另一個境界,他真正建立屬於武俠電影的藝術跟風格。」

「因為他把武俠片當回事。」塗翔文說,胡金銓拍明朝,服飾、官帽、武器、歷史,都是去故宮考證、研究過的。而這等功夫,不是以前拍武俠片的人會做的事。

「龍門客棧」的造型都經過考據。圖/華映娛樂提供
「龍門客棧」的造型都經過考據。圖/華映娛樂提供

再例如,早年武俠片的打鬥很簡單,兩人拿著刀劍比畫,香港有一段時間還以動畫表現,但胡金銓非常認真地看待動作,他曾經自豪說:「動作設計這個詞是從我開始的。」

胡金銓讓單一的動作在觀眾的眼中變得不可思議,利用剪接,讓箭飛得比觀眾視覺還快;在沒有特效和電腦動畫的70年代,把一個動作拆解成3、5個鏡頭慢慢拍,最後拼接起來,形成「俠女」徐楓快速上下的畫面。

「他之後,大家就覺得原來武俠片可以被認真對待,可以跟其他類型電影一樣有藝術價值、有美學。」塗翔文說:「不是說胡金銓開始武俠片,而是他開始建立了一套很獨特的美學,影響到後面,他太厲害了。」

胡金銓 (右)1975 年憑《俠女》獲坎城影展最高技術委員會大獎,中為徐楓。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在火炎山下搭起「龍門客棧」。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的場面調度精彩。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在拍片現場。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右)早年演電影。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右)現場指導演員演出。圖/華映娛樂提供

林靖傑:對胡導說對不起

林靖傑拍過「尋找背海的人─王文興」和「他還年輕─吳晟」等作家紀錄片,電影《最遙遠的距離》獲台北電影節評審團特別獎及威尼斯影展國際影評人周的最佳影片,這次臨危受命拍「大俠」之後,想對大俠說對不起。

林靖傑是看台灣新電影長大的一代:「對我們這代來說,台灣新電影彷彿是平地而起的一堵高牆,在這堵高牆之前的東西都被排在外,我們只認識這堵高牆之後的東西。」他一度以為,台灣的電影藝術始於新電影,其他都只是娛樂。

所以當他去爬梳資料、重看胡金銓的作品,這才發現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原來胡金銓是武俠片宗師、原來他開創了新式武俠、原來『龍門客棧』、『俠女』是這麼經典。」尤其,1967年出生的林靖傑竟和「龍門客棧」同歲,有著奇妙的淵源。

林靖傑發現,「龍門客棧」開創了很多原型,錦衣衛、江湖俠客,還有一些暗器,以筷筒接飛箭再丟回去,石雋的俠客造型、上官靈鳳的角色,後來許多武俠電影都一再使用這些原型。胡金銓電影的節奏暢快、武打漂亮,場面調度精彩,同為導演的林靖傑看得出門道,並因此而佩服。

林靖傑因導演「大俠胡金銓」。記者吳致碩/攝影
林靖傑因導演「大俠胡金銓」。記者吳致碩/攝影

此外,林靖傑承認年少時和其他「憤青」一樣,只看見胡金銓電影裡忠奸二元對立,沒有灰色地帶或更多的層次,仁人義士保護忠良之後免於被追殺,認為太封建,「台灣新電影著重生活的現實,而武俠就是好人壞人打打殺殺,我們很容易覺得沒內涵。」

可是現在,林靖傑發現,胡從最初「大地兒女」講抗日故事、呼應最後想拍的「華工血淚史」,想說的都是同代的故事;再回看其人生,隻身到香港吃盡苦頭,經歷大時代的顛沛流離,又逢大陸文化大革命、台灣白色恐怖,有不能宣之於口的想法。

林靖傑解讀:「胡導拍的,是借古喻今,藉此抒懷。他的這些武俠電影就是政治電影。」

所以,林靖傑想引用紀錄片裡香港導演舒琪的一句話:「我非常後悔,年少無知,很對不起胡導演。」也對不起李行、白景瑞、李翰祥這一輩,以及更早台語片時代的一些導演。

胡金銓剛到香港時。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電影的人物形象鮮明。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設計的錦衣物人物,成為後來很多電影的原型。圖/華映娛樂提供
在沒有特效和電腦動畫的70年代,胡金銓拍出「俠女」徐楓快速90 度上下的畫面。圖/華映娛樂提供

黃昏清兵衛

「大俠胡金銓」分二部曲,第一部是他快意武俠江湖的成就,第二部談他的人生,尤其是後段的人生。

胡金銓1979年完成「山中傳奇」跟「空山靈雨」,再隔一兩年,台灣新電影即崛起,林靖傑說:「胡導演在最巔峰時跟台灣新電影黃金交叉,台灣新電影起來,他斷崖式掉下去,從此被遺忘。」直到他終於籌得資金並訂1997年7月開拍「華工血淚史」,卻在1月因心導管擴張手術失敗過世。

胡金銓好友詩人張錯比喻:「胡導就是黃昏清兵衛。」胡後期無片可拍,獨身客居洛城,身後留下大量書籍、資料,在那10幾年,他未停止寫劇本、寫故事、寫大綱、寫企畫案,不停找投資者,拍片夢不曾止息。林靖傑歎:「胡導演最後的10幾年,整個電影界幾乎忘了他,他從一個世界五大導演的巔峰,突然之間人潮散去。」

胡金銓甚至動念拍英語教學錄影帶。林靖傑聞之心酸:「我很難過,因為我也想過拍英語教學錄影帶,但那是我剛出社會,真的謀生無門,胡導演一個世界五大導演,已經拍出影史經典的大導演、拿到坎城大獎的大導演,卻竟然要拍英語教學錄影帶來謀生。」

胡金銓晚年在洛杉磯的住處。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晚年在洛杉磯的住處。圖/華映娛樂提供

塗翔文分析胡金銓後期的困境,首先是武俠的盛世已過,80年代走向功夫片,要看有真功夫的明星;第二,胡也開始不甘心只拍武俠片,他對佛學、禪學、人生哲學有更多的體悟,想講的東西不一樣了,可是大環境證明他的其他嘗試不成功。

第三點是,電影界愈來愈求效率和收益,可是「空山靈雨」跟「山中傳奇」拉到韓國拍了兩、三年,投資那麼多,票房卻不盡理想。偏胡金銓大概不會接受小成本一點、時間短一點、在攝影棚拍,他有堅持,可是電影界愈來愈少人可以理解他,願意花那麼多錢跟時間陪他熬出大作。

時不我予,後來胡金銓與徐克合作「笑傲江湖」,連他自己都發現磨合有問題,連拍電影的方法、邏輯都不一樣了。

胡金銓在拍片現場,右為張艾嘉。圖/華映娛樂提供
故舊回憶,胡金銓在片場,什麼都會。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為「華工血淚史」寫的企畫。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為「華工血淚史」寫的企畫。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晚年寫散文。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晚年為謀生曾想為報紙畫插畫。圖/華映娛樂提供

澤蔭多位大導

紀錄片裡,徐克受訪說:「我是他的靈魂灌注我身上的結果」;吳宇森說:「當時香港影壇跟風的很多,我是當中的一個。」他們都說受到胡金銓的影響,但這世間只有一個胡金銓,大俠來過,走了。

吳宇森自稱也曾經是「胡金銓的跟風者之一」。圖/華映娛樂提供
吳宇森自稱也曾經是「胡金銓的跟風者之一」。圖/華映娛樂提供

塗翔文說:「胡導演的厲害就在於,他之後所有華人拍的武俠電影,都會找到他的痕跡,因為他幫武俠電影定出一個無法推翻的定義。」

以「臥虎藏龍」為例,第一場戲章子怡去偷劍、楊紫瓊追出來,兩人邊跑邊打,輕功上屋頂,愈打愈激烈,整場就是以京劇的鑼鼓點表現。塗翔文說,李安的設計很聰明,但這個手筆追溯起來是有源頭的,因為就是胡金銓首先將京劇與武俠片結合。

塗翔文記得李安受訪時曾說,每個人在創作的時候,不會想去模仿誰,而是發揮自己的才能跟創意想盡辦法去拍,是拍了以後才發現,原來決定要這樣做、要那樣做,冥冥中是受到了胡金銓的影響,「因為胡導演建立的典範太經典、太根深蒂固,有些東西會不自覺地出現,那就是從他那裡吸收來的。」

塗翔文研究武俠電影多年,這次擔任「大俠胡金銓」監製。記者吳致碩/攝影

徐克「新龍門客棧」明顯借鑒胡的「龍門客棧」和「迎春閣之風波」,張曼玉演的風騷老闆娘其實來自後者李麗華的角色。

吳宇森也數度講過,雖然他拍的是時裝的黑幫或警匪動作片,但很多動作設計與拍電影的觀念受到胡的影響;即使是拍文藝片的許鞍華,也受過胡金銓灌頂。

徐克深受胡金銓影響。圖/華映娛樂提供
徐克深受胡金銓影響。圖/華映娛樂提供

同為導演,林靖傑是有感覺的,其中一點就是鏡頭的運用。因為他深深被侯孝賢那種定鏡、長拍的美學震撼,自己拍片時也這樣拍,但是等到開始要讓攝影機運動時,卻發現很無措。

「看了胡金銓所有電影,原來他們那個世代已經把攝影機運動,以及隨之而來的場面調度、美術陳設、演員走位,做得那麼厲害了。」這讓林靖傑覺得很惋惜,一些電影的美學、技術、工作方式、基礎工業,連片場都蕩然無存。

林靖傑說,現在若有人想拍武俠片,一定是難之又難,因為什麼都沒有了,但台灣不是從來沒有,「這個曾經的存在會激勵我們與更年輕的一代,阿公、阿祖那一輩導演已經做到那麼飽滿而成熟,我們不要妄自菲薄,我們接上去。」

典型在夙昔

隨著胡金銓紀錄片上映,這個名字重回世人眼前,而國家影視聽中心等單位修復舊電影,人們有機會重新見到經典。

塗翔文在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系任兼任講師,常為學生放電影,實務經驗裡,放胡金銓的片子,沒有人會睡著,「因為他的片子從不過時,他大概是最通俗的大師了。」

不管流行怎麼變,武俠片不死,很多華語片導演都承認有個武俠夢,侯孝賢拍「聶隱娘」、陳可辛拍「投名狀」跟「武俠」、李安拍「臥虎藏龍」、王家衛都拍了「一代宗師」。

可是為什麼2022年還要看胡金銓的紀錄片、看他的數位修復電影?塗翔文說,因為未來再有人要拍武俠片,可能會挖「臥虎藏龍」、「武俠」、「一代宗師」出來看,但最終還是要看「俠女」、「龍門客棧」。

「再有一位這樣真正建立驚人美學或是創意的大師?很難說。」因為華人世界見過了胡金銓建構的武俠世界,早有一套飛簷走壁、林間打鬥、輕功水上飄的美學體系,先知來過了,就等著更多受啟發的導演們創造新的武俠宇宙。

胡金銓(左)現場指導演員演出。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在拍片現場。圖/華映娛樂提供

「大俠」紀錄片的難題與收獲

胡金銓後期空有理想卻無金援之苦,林靖傑懂,為了拍「大俠胡金銓」,他也碰到理想與現實的扞格。

林靖傑歎:「電影創作是一種最痛苦的創作,因為有太多外在因素會影響最後的作品。」他的難題在於,以公部門的預算拍一位大導演的紀錄片,自然會使用大量的舊電影、以及多位受其影響的後輩作品,沒想到談版權的過程非常艱辛。

有些是版權在香港,往往也就是有中資,而中方從大中華區的市場去估算收益,開出天價版權費;還有一些是因舊電影公司已不在了,片子版權紊亂,根本無從談起。林靖傑堅持到最後一刻,可惜還是有一些想用的電影片段、或具時代性的歌曲無法用。

幸而在拍片過程中還是有許多驚喜的美好,許多影人一個介紹一個,讓林靖傑意外補足了洛城時期的許多故事。

石雋與胡金銓有師情份。圖/華映娛樂提供
石雋與胡金銓有師情份。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御用男主角石雋的出現也是峰迴路轉。林靖傑最初得知石雋常去國家電影中心整理胡金銓的文物,他便設想紀錄片中,這位昔日的俠客行走在都市叢林中的畫面。結果和胡有師徒情份的石雋生氣了,不同意這樣「汙辱」恩師的紀錄片。

還好訪問過後重獲石雋信任,他同意重回電影場景,包括「俠女」的太魯閣峽谷、「龍門客棧」的苗栗火炎山、徐楓俯衝而下的日月潭。林靖傑形容:「看到石叔來到久違近50年的場景,目光搜尋當年的地點,身影在那裡穿梭,很感動。」

石雋常到國家影視聽中心整理胡金銓資料。圖/華映娛樂提供
石雋常到國家影視聽中心整理胡金銓資料。圖/華映娛樂提供

林靖傑也致敬胡金銓武俠片一定有的燒煙,這又是胡的發明,汽油桶裝濕稻草邊燒邊搧,工作人員搧出涕淚,鏡頭裡卻是竹林間煙霧燎繞。但時代進步了,林靖傑找到煙餅替代,石雋以打火機點煙餅,煙起,大俠穿過竹林,留下背影。

「我在拍攝的當下起雞皮疙瘩。」林靖傑說:「當年胡導燒稻草,30歲的石叔穿梭在林間,現在胡導不在了,80幾歲的石叔替他燒煙,胡導的經典畫面出現了,俠客走進煙霧裡穿越時空,走進胡導演的武俠。」就如電影「新天堂樂園」,電影成為哆啦A夢的任意門,帶領觀眾跟著石雋,穿越到另一個美好的想像世界。

完成紀錄片後,林靖傑最大的心得是,台灣電影史過去著墨最多的是台灣新電影,還缺了很多拼圖,希望「大俠胡金銓」可以多少補足這個失落的拼圖。

胡金銓奠定了新式武俠典範,圖為胡金銓在拍片現場。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電影裡常有的仁人志士,白衣為石雋。圖/華映娛樂提供
胡金銓在太魯閣。圖/華映娛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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