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想像 理性策展
羅健毓
隱身「宜東文化」為眾人敞藝術之門

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文/陳昭妤 攝影/沈昱嘉 照片提供/宜東文化、羅健毓

基隆港邊,微鹹的海水味撲鼻而來,站在大海之前,羅健毓深受感動,猛地就喊出了:「我要創造一個不是在陸地上的藝術節!」

那個被同事笑罵「神經病」的瞬間,卻成就了連續四年獲得好評的基隆「潮藝術」。創立「宜東文化」將邁入十年,談起策展過程,羅健毓的語氣依舊急促、眼眶仍會激動到濕潤。

「從成立宜東以來我就有個想法,那就是要做面對群眾的事。」除了地方藝術季,羅健毓也投入吃力不討好的博物館展示設計,從台灣文學館的「文學力」、鐵道部、鶯歌陶瓷博物館到景美人權園區等常設展,試著將生硬主題說得柔軟,讓各年齡層的人都能跨入藝術大門。

在「策展」二字已成顯學的今日,她選擇將自己縮到最小,退到作品之後,「展覽是集眾人之力完成的,我希望是『宜東』這個品牌被大家記憶,而不是我這個人,畢竟潮流是一時的,作品才是長久的。」

談起策展過程,羅健毓總難掩興奮和熱情,浪漫體質裡帶著理性思維成了她最大的特色。記者沈昱嘉/攝影
「潮藝術」讓羅健毓驕傲的還有連續四年都請來不同的藝術家合作,激盪新火花。圖/宜東文化提供
2019年起羅健毓率領「宜東文化」團隊連續四年在基隆策劃「潮藝術」,獲得廣大迴響。圖/宜東文化提供
同樣由「宜東文化」打造的鶯歌陶瓷博物館常設展。圖/宜東文化提供
正在進行中的「麻豆大地藝術季」也是出自「宜東文化」之手。圖/宜東文化提供

宜蘭來的東東

羅健毓(左)出生時因奶奶一句話而有了小名「東東」。圖/羅健毓提供
羅健毓(左)出生時因奶奶一句話而有了小名「東東」。圖/羅健毓提供

說起話來直爽率性,笑聲充滿渲染力,羅健毓在藝術圈裡長年被暱稱為「東東」。「我名字筆畫很多又很陽剛,所以從念書開始就都是用『東東』這個小名闖蕩。」可愛的小名出自奶奶,剛出生時奶奶那一句:「這是什麼小東西!」讓她自此成了「東東」,她開玩笑說:「還好我奶奶是外省人,如果是本省人可能會說:『這是什麼碗糕?』那我就變碗糕了!」

出身宜蘭的她不諱言家中環境算好,父母雖都任教職,思想卻相當開放,身為獨生女的她三十多年前就曾被送到森林小學讀書,媽媽還曾行李一拎就帶著她到南韓過農曆年,「在那個年代,這些都是前所未見、很時髦的作為。」

「宜蘭來的東東」於是長成了「宜東文化」的創辦人。但踏入藝術圈前,剛從大傳系畢業的她卻曾不知該做什麼好,「我很愛講話,小時候夢想其實是當主播,但念大學後愛上攝影,就選了暗房當主修。」為了學會使用大型棚拍攝影機,順便評估有無辦法靠攝影養活自己,一畢業她就跑到婚紗店當攝助,成了當時中山北路少見的女攝影助理。

羅健毓(左)與父母感情深厚。圖/羅健毓提供
羅健毓(左)與父母感情深厚。圖/羅健毓提供

扛著笨重器材上山下海,好不容易升為副攝影師,卻累到生了一場大病。想了想,她轉到公關公司摸索,對這「可以穿得漂漂亮亮的工作」開始有了憧憬,決定到英國愛丁堡深耕進修,卻在那裡,遇見了更為她心動的方向。

為了讓博物館展覽內容更精準,羅健毓和同事每回接到案子都會花大量時間閱讀相關素材。記者沈昱嘉/攝影
談起策展過程,羅健毓總難掩興奮和熱情,浪漫體質裡帶著理性思維成了她最大的特色。記者沈昱嘉/攝影

愛丁堡的悸動

「其實我最初到英國念的也是PR,後來發現他們多是研究英國本地的公關案例,但我知道我終究要回台灣的,就決定去別的系旁聽看看。」當時她就讀的愛丁堡大學最有名的科系實是「Festival Producing」,教的是怎麼組織出一個藝術節慶、對外宣傳、危機管理等,羅健毓愈上愈有興趣,聽了幾堂就決定轉系。

彼時台灣還沒有「策展」概念,念完回來要做些什麼,羅健毓沒多想,直到畢業前她有個機會到了愛丁堡藝術季實習,才確立了「我想做這個。」她回憶位於蘇格蘭的愛丁堡,冬天接近酷寒,下午三點就天黑,「尤其舊城陰陰暗暗的,那時還有人會規畫帶遊客去地下坑道探險這種恐怖Tour,大概是那樣的氛圍。」

但到了春夏,天氣明朗起來,隨處可見花開,「你會看到這個城市怎麼透過藝術季,在最美的這三個月裡讓整個城市沸騰。」她觀察一個成功的藝術季不僅靠內容,還包括城市治理、交通整合、連結公部門資源和人才等方方面面,「我才發現原來我滿喜歡做這種整合性的工作。」

羅健毓2018年於英國倫敦「台灣廟會民俗文化展」展場。圖/羅健毓提供
做過多檔膾炙人口的藝術季和展覽,羅健毓總秉持著讓眾人都能靠近藝術的初衷。記者沈昱嘉/攝影
2018年於英國倫敦進行「臺灣廟會民俗文化展」布展。圖/羅健毓提供

骨董藝術磨眼力

學成歸國,卻沒太多相關的工作機會,因緣際會下她先到了骨董店工作,「我本來就喜歡老東西,剛好骨董的門檻很高,可以從藏家身上學到最直接的鑑賞能力。」這無形間讓羅健毓養出了精準的眼力和品味。兩年後她轉進畫廊體系,開始接觸當代藝術作品,首開先例辦了幾場成功的飯店藝術博覽會YOUNG ART TAIPEI,不將眼光放在作品昂貴的知名藝術家身上,而是聚焦還沒什麼知名度卻深具潛力的年輕藝術家,同時開發收入一般卻對藝術有興趣的藏家,為彼時的當代藝術圈開啟了全新的思維和風潮。

幾年後她再和台北當代藝術館合作,以策展人身分邀約當時以「工薪族」身份蔚為人知的日本收藏家宮津大輔來台開展,再次於藝術圈引發話題,「他手上有包括村上隆、奈良美智的作品,全都買在他們成名之前,是上班族藏家裡很具代表性的一位。」抓住話題性,透過媒體擴散,她回憶當時在當代館的展覽每逢假日就大排長龍,在台北藝博會辦的座談會甚至出現夾道盛況。

羅健毓在當代藝術圈時成功辦過多次飯店藝術博覽會YOUNG ART TAIPEI,引發新的藝術熱潮。圖/羅健毓提供
羅健毓在當代藝術圈時成功辦過多次飯店藝術博覽會YOUNG ART TAIPEI,引發新的藝術熱潮。圖/羅健毓提供
羅健毓為日本收藏家宮津大輔在台北當代藝術館辦的展覽在當時也大獲成功。圖/羅健毓提供
羅健毓為日本收藏家宮津大輔在台北當代藝術館辦的展覽在當時也大獲成功。圖/羅健毓提供

一戰成名的潮藝術

但當代藝術圈待久了,鎮日面對的盡是畫廊與藏家,對羅健毓來說,似乎少了點滋味。在宜蘭土地上奔跑長大的孩子有了新想法,她想遇見更多人,為藝術除去年紀、身分、財富等門檻,做出一道所有人都能進出的大門。「宜東文化」的起點於焉誕生。

「我那時想法很簡單,就只是想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在做事。」而這一念之間,讓她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策展道路,她為「宜東」安排了兩條路徑,一條是她想在台灣實現的地方藝術季,一條則是她回歸初心,要讓藝術滲透進各年齡層的博物館展示設計。

談起讓宜東文化被看見的「潮藝術」,羅健毓語調裡漾起興奮,彷彿基隆港邊的海水又出現在眼前。早在約十年前,因日本瀨戶內海藝術季成功,台灣也興起了藝術季風潮,2019年羅健毓有個機會接到基隆市政府邀約,便想著要做出個藝術季典範,先是頭兩年突破限制,租了老舊大型遠洋漁船,將不同的藝術展覽放入其中,打造出經典的「海上美術館」,今年又再籌辦「海味食堂」,讓來參加的人能隨時進到食堂品嘗基隆小吃,展示視覺藝術之餘,還延伸出了味覺記憶。

食堂的靈感來自瀨戶內海,儘管籌備和運作過程之艱難,讓羅健毓直呼自己「像個傻子,連同事們都要跟我翻臉!」但仍掩蓋不了她心底的滿足。「其實這四年裡,最讓我感動的不是潮藝術本身的成就,而是我們跟著基隆一起找到了讓在地人引以為傲的事情。我一直覺得這是地方藝術季最重要的課題。」她認為和藝術季真正息息相關的,從來就不是遊客,而是居民。

「藝術季不該只是點燃短暫熱潮,還應該為當地人生活帶來一些變化或改善。」她舉例單是開幕晚會全數使用基隆在地小吃,或透過食堂讓遊客吃到特有的肉鬆甜甜圈和蛋腸,回到市區時順手買回家,「創造出另類的商業流動,這就是地方藝術季另個層次的目標。」

羅健毓於「2022基隆潮藝術:未來島航」貴賓導覽現場。圖/羅健毓提供
羅健毓與團隊在「潮藝術」第四年時籌畫了「海味食堂」,讓藝術季從視覺延伸到味覺記憶。圖/宜東文化提供
羅健毓與團隊在「潮藝術」第四年時籌畫了「海味食堂」,讓藝術季從視覺延伸到味覺記憶。圖/宜東文化提供

直視海龍宮之夢

但地方特色,當然不只美好一面。潮藝術在基隆正濱漁港周邊展開,「剛開始做時就一直被提醒:在岸邊要小心外籍漁工。但其實台灣漁業很大一塊都是靠他們,不是台灣人,因為漁船上的生活太辛苦了。」不繞開總被視為陰暗危險的外籍漁工文化,而是透過和藝術家激盪,重新讓外地人認識這塊藏著夢想的角落。

羅健毓說,這些外籍漁工不僅生活條件差,船靠岸後往往還被要求不能下船,「衣服洗好只能晾在船上,不然就是聚一起喝阿比,或在船上彈吉他唱歌解悶。那你在不理解文化差異的情況下,會覺得人家就是喝酒醉很粗魯、很兇很吵,但那時我跟長官說,如果這個是正濱漁港的風景,那我們更應該讓它成為展覽的一部分,因此被理解,藝術季要展的不就是在地特色嘛!」

看似有些任性,卻也說服了眾人,2020那年她邀來和愛馬仕合作多年的藝術家于安如,用「不悲情,而是生猛有力」的調性,透過外籍漁工的訪談,在大型遠洋漁船上創作出「海龍宮之夢」這件作品。「于安如用Disco舞廳的閃閃球、珍珠、粉紅絨布等等,在船長室布置出一個充滿想像的『海龍宮』。抵達這裡之前,你會先走過漁工們狹小的生活空間,看到他們怎麼用灶煮飯、睡在小木櫃裡,體驗他們的生活日常。」

當走進最後的海龍宮時,就如在殘酷現實裡見到海市蜃樓,極糟的生活環境裡裝載著漁工們忍受這一切的意義,那便是「逐夢」。「很多外籍漁工離鄉背井來這工作,不外乎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夢,可是船上生活這麼困難,這個夢最終會不會變成像是海龍宮一樣的泡影?」站在船長室裡,聽著外籍漁工唱著家鄉情歌,聊著自己來這裡追逐的夢是什麼?展覽一出,引發廣大迴響,也讓漁工議題有了不同的思考和討論。

不讓藝術季淪為期間限定的打卡潮流,潮去便散,而是在其中安放更多值得咀嚼的文化意涵,在離開之後,仍能思考持續存在於地方裡的各種議題。她理想中的藝術樣貌,大抵是如此。

「潮藝術」讓羅健毓驕傲的還有連續四年都請來不同的藝術家合作,激盪新火花。圖/宜東文化提供
「潮藝術」的「海上美術館」打破展覽場域限制,將藝術展覽搬到漁船上,讓觀眾有全新體驗。圖/宜東文化提供
羅健毓頭兩年帶領宜東團隊在基隆「潮藝術」規劃了海上美術館,突破展場限制。圖/宜東文化提供
「潮藝術」的「海上美術館」打破展覽場域限制,將藝術展覽搬到漁船上,讓觀眾有全新體驗。圖/宜東文化提供

博物館面向群眾

就如博物館展示設計,亦是她打造大眾藝術之夢的方式之一。「不是每個家庭都能負擔像華山或松菸那種三、四百塊的門票,很多小朋友是被阿公阿嬤帶去博物館吹冷氣順便看展,台灣的博物館很便宜,有的甚至免費,對我來說是很好的起點。」

做過畫廊裡的高端藝術、經手過要價不斐的古董買賣,讓羅健毓更心動的反而是這種影響一個人看待藝術的起點,「做博物館比做藝術季辛苦很多,一般策展人很少會來做這塊,因為它有學術門檻,你事前要做非常大量的內容研究,而且在博物館裡做展覽的設計師或團隊都要隱姓埋名,你的名字是不會被放大打出來的。」看向辦公室裡正努力為「工研院50週年-文物史料館常設展」埋頭苦幹的同事們,羅健毓直言:「如果對展覽沒有愛,很難做下去。」

除了內容精準度,常設展因長期開放給一般大眾,如何把生硬冗長的歷史或內容轉化成各年齡層都能吸收的程度,更是一大考驗。她以近年宜東在台灣文學館獨立完成的「文學力」展覽為例,文學長河綿延百年,該如何吸引觀眾走近探索,她感謝當時的館長蘇碩斌和內容顧問朱宥勳,為文學展拉出更親民一面,甚至融入眾人生活。

單是入場那句「不!我不懂文學」,就讓門檻消失,誰說一定要懂文學才能看文學展呢?不讓著作躺在充滿距離感的櫥櫃裡、或讓作家生平成為枯燥的年表或字海,而是將作家們化為天空裡的星斗,伸手一點,就能延展出關於他們的一切,可能是有趣的軼事、象徵他們性格的收藏品,也可能是他們的好友或仇人,若有興趣,再連結到書庫,便能借書來看。

「為什麼要做文學展?不就是想跟大家分享文字的力量?面對一個單純對文學有興趣的人,怎麼讓他輕易就跨入文學的世界?這才是我們想做的。」

羅健毓2020年與時任臺灣文學館館長蘇碩斌、工作夥伴朱宥勳合照。圖/羅健毓提供
羅健毓2020年於「文學力 ─ 書寫LÁN臺灣」展場。圖/羅健毓提供
談起展覽羅健毓總是充滿熱情,也期許自己能帶領宜東文化繼續開拓策展的各種可能性。記者沈昱嘉/攝影

帶著愛繼續上路

談起展覽,耗盡全力,如同每次做完常設展都像死過一回。「常常做完時都會想,好累喔!乾脆公司關起來休息好了!」羅健毓笑起來,但誰都知道她不可能停下腳步的。「確實工作久了都會疲乏倦怠,可是也只有做展覽可以一直接觸到最新的議題,很像你離開學校之後,卻還有機會一直持續Input。」

但只靠熱血和夢想怎撐起十多人的公司,羅健毓除了投入策展,也深入研究經營管理,「當老闆是另一門學問,很多缺點在這個位子上會特別突顯出來,你要很誠實面對那些缺點。」她舉例自己一向不擅長處理帳務,那就請個專業會計來,短期看每月要增加幾萬塊薪水支出,長遠卻能為公司省下更多成本。

「進入第十年,我也有很深的焦慮,包括下一個十年要走到什麼位置,除了現在做的這些泛文化展覽或藝術季,未來有沒有可能透過業界聯盟的方式進入品牌展、商展、會展領域?一間公司活不活得下去,有時候跟你的才華沒關係,更多時候是你能不能做個好的經營者。」

關上浪漫開關,羅健毓深知理性仍是這一行不可或缺的特質。但她仍喜歡講到展覽還會激動的自己,也嚮往能引導人才發揮專長的自己,邁向下一個十年的路上,她深信只要不忘記最初上路的初衷,浪漫也好理性也罷,終能走出最滿意的那條路來。

羅健毓認為展覽的意義就是除去門檻和成見,讓更多人能接近並認識藝術。記者沈昱嘉/攝影
羅健毓認為展覽的意義就是除去門檻和成見,讓更多人能接近並認識藝術。記者沈昱嘉/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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