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文/袁世珮、攝影/SWKIT鄧永傑
摁了門鈴,訪客預期會是酒店管家開門,不想門開處竟是林青霞。一身舒適柔軟的米色羊絨衫褲,日常、但襯得大明星容光煥發。
眼前這位舒服地窩在沙發上,不是東方不敗、不是白髮魔女、不是《東邪西毒》裡相愛相殺的慕容,不是《滾滾紅塵》裡被影射為張愛玲的沈韶華,離瓊瑤愛情電影的角色更遠了。
現在68歲的林青霞,前半生光燦耀眼,第二人生又綻放了另一種精彩。剛推出第四本散文,謙稱只是寫下生活中的小趣味,在疫情中搏君一笑,她說:「我不是作家,也不是大明星,我只是一個寫作的人。」
寫作的人
林青霞17歲進入影壇,兩年後的1973年以瓊瑤電影《窗外》出道,在70年代與秦祥林、秦漢、林鳳嬌並稱「二秦二林」,是那個年代美的代言人,哪個女孩不想長大當林青霞,每個男孩都想「娶妻當娶林青霞」;但一到90年代,她果斷轉型,締造「東方不敗」經典角色。
林青霞在1976年以《八百壯士》獲亞洲影展影后,1990年以《滾滾紅塵》登金馬影后,淡出影壇前演出超過百部電影,身上的標籤是「大美女」、「大明星」,人們以為接著就是「紅顏老」的刻板劇情,沒想到她再次升級,不是附庸風雅的明星出書,而是受文壇肯定的正經作家,先後出版《窗裡窗外》、《雲去雲來》、《鏡前鏡後》及最新的「青霞小品」。
「我是苦行僧、是拚命三娘,設定了目標,會拚老命去做,因為我沒什麼才華,所以要勤能補拙。」林青霞高中畢業就出道了,自認沒念什麼書。但是她想通了,不是只能在大學四年才念書,她2022年獲香港大學頒予名譽社會科學博士學位。
但寫作於她,不是為名,最初甚至不為發表。林青霞說,拍戲的日子很忙,不拍戲又很閒,生活沒有重心,但自己是一個「不做點有意義的事就會覺得很難受、很無用、沒價值」的人,於是動筆寫下感受、抒發情緒。都放在抽屜裡。
黃霑多次邀稿,林青霞不敢,直到黃霑過世,她真心想為朋友寫點東西,才鼓起勇氣將文章公諸於眾,沒想到回響很好,於是再寫第二、第三篇,接著好友、翻譯學者金聖華接棒敦促她動筆,就這麼一路寫下來。
「寫作對我的人生觀改變太大了。」林青霞回想寫作之前,套用李清照「聲聲慢」中「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與「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她有段日子也是獨坐窗前、對著梳妝鏡,「我是,這次第,怎兩個愁字了得。一個是坐困愁城,一個是坐愁紅顏老」。
坐困愁城,是因為林青霞不出去應酬,不參加影人活動,從17歲進入電影圈後從沒停止工作,也因為身分關係,怕見生人,不會交際,所以總是一個人在家,數著日子一天天過,覺得自己很沒用。
可是開始寫作後,林青霞整個人生豁然開朗,「我走出了浴室、走出了臥房、走出了大院,接觸傑出的朋友,與天地萬物對話,對人事物有好奇心,我的世界變得很大。」
疫情期間在船上住了段時間,林青霞看著星星、月亮、太陽,「我覺得我跟宇宙並存,我非常快樂,我也很願意帶給人家快樂,我學到了怎樣令別人真心的開心。」
常有人問她,是不是因為演戲、看很多劇本,才會開始寫作,林青霞說:「不是,是我喜歡分享內心感受,是我對人事物有好奇心。」白先勇回答記者,為什麼文章寫得這麼好?他說:「同情」。梅莉史翠普說演戲要有「同情心」,寫作就是觀察、理解與同理他人,林青霞說:「就是希望大家輕鬆讀小故事,還有些許感悟。」
師法 消化 形成青霞體
疫情期間不能出門,林青霞大量閱讀,花兩個月重讀張愛玲作品,「我對於她這個人特別心疼,我喜歡她文字的幽默感,還有旁人學不來的隱喻。」因著張愛玲,她又去看英國女作家Stella Benson,研究起這一脈相傳的筆法。
「女作家我最心疼張愛玲,男作家我最心疼太宰治。」林青霞欣賞太宰治,也看出他的自省跟自我嘲諷。
林青霞是從文字上去認識張愛玲與太宰治,事實上,她開始寫作後,主動去認識、請益大師,「我的作家朋友們讓我獲益良多。」她剛開始寫作時,常常不知如何收尾,總是草草結束,於是她請教董橋,得到「愛在哪裡收就在哪裡收」的答案,從此不再刻意啟承轉合。
白先勇教她:「只要寫妳的心裡話。」張大春說:「寫妳最熟悉的東西。」龍應台說,寫作要像雕塑一樣,把那些「我、你、他」盡量去掉,永遠不要說「我覺得」。金聖華要她別寫「被」字、不要「的的」聲。林青霞如數家珍點出這些作家好友給的建議:「我都聽,我都記得。」
林青霞很用功,旅行中帶著「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幾十萬字的書像上文學課一樣吸收下來,「我感覺開竅了,好像腦子清楚了。」看完書後第一篇就是寫「高跟鞋與平底鞋」,寫的是只有四面之緣的影后李菁,在腦子裡卡兩年的文章如有神助般一夜寫成。
蔣勳、林懷民傳訊息讚她寫得好,林青霞說:「也因為這篇文章,白老師給我作家的稱號。」這次白先勇看了林青霞的新書,也讚美:「她的文章很真,她是善良的人,因為真、因為善,所以美。這書,淡而有味,風平浪靜下有暗流。」
不過初寫文章時,很多人以為林青霞是找代筆,連董橋都側面詢問過。但好筆不會被埋沒,林青霞2022年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的散文組推薦獎,她的文風被形容為「青霞體」。
香港中文大學校長金耀基對於「青霞體」的定義是:林青霞文章特有的文氣與風格,可一眼辨別,其文字特性如電影式的獨白或對話,口語式的,簡潔、生動、感人;絕不冗長,但自有結構;其文章之力量在於「文心」,寫人寫事寫景,都在傳遞她對人生的感悟。金耀基特別點出「青霞體」最講究首、尾,尤其結尾更是欲止而未止,留下尋味空間。
有人形容林青霞文章結尾常帶有董橋式的意境,這讓她驚呼:「我哪敢跟董橋比,他最後兩個字、三個字都是一槌定音。我不能說學,只是我常看東西,看進去、內化了,可能變成我自己的聲音。」
因為享受「往來有鴻儒」的感覺,林青霞說:「我一直很想有法國沙龍女主人那種感覺,請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來。」她已經這樣做了,在先生送她的「半山書房」辦下午茶,常是下午喝到半夜,白先勇就是在這裡慶生,從下午六點半聊到半夜三點半。
林青霞享受跟這些人聊天:「一個下午茶、一頓飯,只要能學到一句,我就覺得很滿足了。」即使科學家談非洲的糧食改造,都是收獲。
「對我來說,學習是很大的樂趣,學到了、再創作出來,會覺得很年輕,永遠不會老。」林青霞笑說,女兒都覺得她很可愛、影迷組織「愛林泉」也覺得她很可愛:「哪裡有老太太被人家覺得很可愛的啦,但我覺得有好奇心的人,都會很年輕的。」
不愁白頭
年紀,不當是女明星的禁忌話題,不許人間見白頭嗎?「我很願意白頭,我不怕老。」林青霞很早就想通了:「17歲進電影圈,我想我可能會紅,就想如果萬一紅變不紅、萬一有錢變沒錢,還能不能過日子?」
她看到鄰居大媽背著大包包去擺攤賣棉襖,快快樂樂地、嘻嘻哈哈的,她想:「擺地攤都笑得這麼開心,如果我把自己的位置也擺那樣,將來什麼都難不倒我。」所以林青霞安然接受人生,包括「老」:「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老,每個人都要老。」
17歲的女孩就沒什麼得失心,唯一讓林青霞痛苦的是要求完美,「我希望在任何場合,我都是最好的、最美的,這個很痛苦。但什麼是最好?我搞不清楚啊,而且我又沒才華。」
但聰明的林青霞從這個執念中解脫了:「最近我發覺我特別快樂,我接受自己不必完美、我接受自己不是完美的,我認為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我常常覺得我的不完美令人開心,那也很好啊。」
所以林青霞敢於公開唱京戲,就愛大聲唱再看到大家都很開心,收獲金耀基的「膽大包天」評語。
這種自嘲、幽默是她這兩年練出來的。「我會在最痛苦、最不開心、最尷尬的場面,看到那個幽默點。開自己玩笑、嘲笑自己,也是一個很好的幽默。」她笑說:「因為妳是林青霞,人家覺得妳高高在上,是『神』,那我破壞這個『神』」,不好笑嗎?」
現在的林青霞,不在乎紅顏變白頭:「我最開心聽到人家喜歡我的書多過說我漂亮。」
愛林泉的小夥伴們
女神林青霞便是以這樣親切的姿態,「空降」到了影迷面前。
出道多年,粉絲無數,可林青霞向來不辦影迷會,粉絲們自發組成影迷會,20多年來,自己辦活動,還每年送上有紀念價值的生日禮物。林青霞說:「就像林黛玉受神瑛侍者的雨露,沒得報答,鬱結在心,我就覺得,我一句話都沒給他們,太有愧於他們了。」
後來因開通了微博,她發現了「愛林泉」,就進去了、空降了。粉絲們從最初不敢置信,以為是助手代筆,到現在和她如同老友般。
林青霞會應他們的要求給祝福,會一句句教他們唱京戲,幫粉絲找雜誌社刊文章,也徵求他們為她的照片配短文,她像姊姊一樣帶著大家,常常逗得群裡很開心。
學畫之後,林青霞常畫人像,還與愛林泉相約,她畫他們、他們畫她。疫情期間在印尼的船待兩個月,她常常是晚飯後就在甲板的大桌子上「擺上陣」,每天對著粉絲傳來的照片畫到天亮。
樂於分享
林青霞樂於分享:「我喜歡分享,寫作也是分享。」
「青霞小品」裡「流星」與「一盞孤燈」兩篇都寫到她至偏鄉的故事,那是因為她小時候也期待有明星出現在小巷裡送禮物,所以她想實踐這件事,為一些孩子帶去驚喜。
不過這個送禮物的女神可累壞了,膽大包天自己包車去恆河邊上送禮,車程顛簸,肩膀痛了好久。但林青霞甘之如飴,她曾在埃及的廟宇裡許願:「希望大家因為我得到快樂。」怎麼做?就是盡力。
這樣的改變使得人們看到更親切的林青霞,這反而讓她驚訝:「這一次來台北,每個人都說我親切,很意外,第一次聽到大家一直說我親切。但親切不是基本的嗎?」
林青霞反省,大約是以前很害羞,不善於表達自己的善意,會讓人誤會「大牌」,在名氣的光環下,如果她不加倍地表達親切,一般人會緊張、害怕,「但現在我非常主動,非常願意去讚美人、給人家surprise。」
她在機場看到並無私交的黃秋生,逕直上前說欣賞他的演技;在街上碰到漂亮的女孩、在巴黎看到有型的老太太,都會上前去讚美。有一年耶誕節,她看完周星馳的電影「功夫」,因為笑得太開心,一出戲院就打聽周的聯絡方式,一定要致意:「謝謝你讓我過一個這麼快樂的耶誕節。」
此外,林青霞也在斷捨離之外加上分享的快樂。自稱「半輩子以上都花時間在衣櫃裡」、配一套衣服要三小時、就是愛購物,可她現在最高興的,是將穿不到的服飾送給需要的人,收、受兩方都開心。
享受人生 奉獻人生
「我會一直寫下去,寫作可以寫到100歲、寫到最後一秒。」享受著寫作的林青霞,連人生觀都改變,不會生氣、不會悲傷挫折,「因為這些都是寫作材料。」手機掉進水裡,女兒勸她小事不值得寫給大眾看,但她覺得這些觀察感受都可以成為文章。
出了四本書,林青霞也考慮寫小說,甚至「有人找我寫劇本的話,可以一試」。但其實,20年來,她心中有一個大題目,已經看了很多文章,也試過但不成功,她希望那是下一本書,主題是母親。
「我一直想寫我的母親,但不知道進入之後會怎樣。」林青霞想好了書名、想好了形式,決定不用照片,要自己畫圖,「但是一定要深挖(內心),而這個,我封起來很久了。」母親多年前因憂鬱症辭世。
「寫母親其實也是在寫自己,到了現在這個境界,應該比較承受得起了。」林青霞現在最大的希望是,奉獻自己,能夠讓人得到些什麼,「因為我寫作之後,我的心、我的愛,我的能量大了,我跟宇宙結合了,我很願意這樣釋放自己。」
曾經有坐困愁城10幾年的經驗,沒有方向、找不到自己,也沒有價值感。「不是因為沒有掌聲,我也不要掌聲,我想要轉換人生,我希望我的生命是有意義的。」林青霞說,是寫作帶領她出愁城,雖然笑說「現在只能承認」自己是寫作的人,但未來誰知道呢?
這位影后可是跟愛林泉的影迷們相約,90歲要一起去瑞典。為什麼去瑞典?「拿諾貝爾啊,做夢又不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