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媽媽 黃美秀

穿梭山林二十年
為台灣黑熊點亮前路

採訪、撰文/陳昭妤 攝影/沈昱嘉 照片提供/黃美秀、台灣黑熊保育協會

蹲在田埂邊灌著蟋蟀,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嘉南平原,抬頭見雲、低頭望河,偶爾見到貓狗從街邊晃去,除此之外,鄉間生活平凡無奇,兒時的黃美秀喜歡生物、熱愛自然,卻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和深山裡的黑熊羈絆一輩子,更不知道自己將會有個「黑熊媽媽」的稱號。

「沒有人一開始就立志研究黑熊啦,要也是做獅子老虎啊!」瘦小的黃美秀,說話中氣十足,談起台灣黑熊更總是慷慨激昂。身為台灣第一位入山研究台灣黑熊的學者,將近三十年的研究保育路途,多少磨去了她的尖銳,可能是現況改變得太緩慢,也可能是面對了母親的逝去,這兩年,她慢了下來。

問起台灣黑熊近況,黃美秀笑笑:「你要提醒我不要又講得太激動,不然每次在鏡頭前面都是那個憤怒的樣子。」她一貫率性,卻也不厭其煩,「我只能說,二十幾年下來,起碼台灣人現在知道有台灣黑熊了,就連國外送疫苗都要派黑熊公仔出來迎接。但從1989年野生動物保育法公告到現在,牠依然是瀕臨絕種的動物,那就表示數量還是太少,再不好好保育,就是滅絕。」

年過五十,她坦言體力已大不如前,即便仍熱愛入山做研究,但背著又大又重的行囊、走在險峻的高海拔山路上,她深感自己的力不從心,「但頭都洗下去啦!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還有能力幫黑熊發聲跟貢獻,那我就是繼續做下去,很傻嗎?也許吧。」

黃美秀自小在嘉南平原長大,對山林與生物特別有感情。攝影/沈昱嘉
黃美秀認為黑熊保育政策上還有很大進步空間,但除了靠政府,還需要連結民間和個人力量。攝影/沈昱嘉
南安小熊救援野放計畫在當時備受矚目,黃美秀直呼這是研究生涯裡的賞賜,讓她有機會近距離了解更多黑熊屬性。圖/黃美秀提供
投入近三十年,黃美秀至今仍熱愛入山在野外第一線進行黑熊研究。圖/黃美秀提供

憤怒轉為無奈

坐在屏科大野保所的辦公室內,黃美秀摸摸腳邊已15歲的「熊排遺偵測犬」威利,眼神透著憐愛;身後,是一路以來遇見過、救援過的黑熊照片,她的溫柔,似乎全給了這些無法以人類語言表達意志的動物們。談起訪問前一周才發生的霧台鄉黑熊獵殺、被帶著遊街的事件,黃美秀眼底一瞬燃起怒火,怒火裡卻又多了幾分無奈。

「狩獵一直是個滿大的問題,但我不會說它是台灣黑熊滅絕的唯一原因。」談起狩獵相關話題,黃美秀相當小心,「黑熊被狩獵的議題一旦浮現,就會牽扯到原住民文化,很多對立會出現,當族群對立時要再去談保育,焦點都已經模糊了。」但她直言,從二十多年前做黑熊捕捉繫放以來,就發現有一半都是斷手斷腳,「都快滅絕了,還一半領殘障手冊,二十年前是這樣,二十年後依然是這樣。」

不論是被槍殺或踩到陷阱受傷,都可能使黑熊無法順利繁衍,「光是斷了一隻腳或趾頭不見了,就沒辦法爬樹,競爭能力、生存能力自然會降低。」加之曾被披露的熊掌宴,以及接近四分之一的中藥店仍販售含有熊膽粉的藥品等,種種牽扯市場利益的狩獵,都讓情況雪上加霜。

而走進中橫,道路邊每兩步就一間的民宿、大片高山茶園等山坡地開發,也讓台灣黑熊的棲息地破碎化,「黑熊靠森林維生,台灣森林覆蓋率算好,但婚配期總要去找男女朋友吧!結果那些地區因為高度開發變成熊的結界。我們研究就發現大雪山的黑熊因為過不了結界,族群是隔離的,只能近親交配,最後就基因窄化。」

南安小熊救援野放計畫在當時備受矚目,黃美秀直呼這是研究生涯裡的賞賜,讓她有機會近距離了解更多黑熊屬性。圖/黃美秀提供
當時每一天為南安小熊準備食物,也藉此更理解台灣黑熊的飲食屬性。圖/黃美秀提供
南安小熊救援野放計畫雖成功,但黃美秀也提醒,若在野外發現黑熊,盡量不要打擾,先讓牠們在原地等待媽媽回來。圖/黃美秀提供
樹上的熊爪痕也可一窺台灣黑熊的活動足跡。圖/黃美秀提供

讓黑熊從瀕危下架

黃美秀說,目前除了積極保育的玉山國家公園外,其他地方看不到黑熊數量明顯回升,「我們的研究團隊估計,目前台灣黑熊數量大概就四、五百隻,對有些人來說四、五百隻很多啊!但像歐洲就認定大型猛獸至少要有2000隻,才能發揮牠的生態功能,否則一個災害或疾病,整個族群就會分崩離析,所以幾百隻一點都不健康。」她無奈嘆:現在連滿街跑的黑熊公仔都快比野外的族群量還多,實在不該引以為傲。

「很多人問我保育黑熊要幹嘛?熊沒有就沒有了啊,殊不知熊在生態體系裡扮演多重要的角色。」她以自然課本裡那最基本的「生態平衡」概念為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熊是大型頂層的食肉目動物,會吃山羌、野山羊,有時候還會捕捉水鹿,在生態調控上有一定重要性。」而台灣黑熊愛吃山櫻花,讓牠們吃下種子,透過長距離跑動、排便,就達成種子傳播的目的,本來沒有山櫻花的地方,因黑熊的播種有了,這影響著森林的動態和演替。

「可是一般人看不到這個,我們平時很難在生活裡感受到生態平衡,但環境議題一旦變化到我們有感,其實都覆水難收了。」她以身處的高屏地區,出個門還得先看空污指標與顏色,「就代表這問題已經很難被解決,只能共存,所以保育某部分就是在防範未然。」

望著牆上的黑熊照片,黃美秀的目標始終和二十年前學成歸國時一致,就是「讓台灣黑熊從瀕危保育類動物下架」,即便進度緩慢,她仍期望有生之年能見證奇蹟發生。只是回望最初的起點,她偶爾仍難相信自己竟能投入到如今的地步。

多年研究下來,黃美秀對台灣黑熊有了深厚情感,也從黑熊身上習得優雅的生活態度。攝影/沈昱嘉
2022年的花蓮縣卓溪鄉黑熊誤中山豬吊陷阱的救傷現場。圖/黃美秀提供

田野長大的孩子

黃美秀出身嘉義,父親賣醬油、母親務農,家境其實不好,身為老么的她,年紀還小就四處在鄉間找打工機會,「我小時候非常愛錢,做過很多童工,糊沖天炮啦、剝蓮子、採荔枝,去田裡幫人家挖花生,甚至下雨天去田裡撿蝸牛,都可以賣錢。」賺到的錢,她一毛不取,全數上交母親,「我媽媽其實沒叫我去做這些,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想幫忙,有次跑去剝辣椒剝到天黑,一回家就被媽媽抓去廚房罰跪,手裡握著賺到的三十塊,覺得好委屈。」

這些經驗,深刻入心,卻也讓黃美秀對土地和生態萬物有了感情。大學時她選讀了師大生物系,畢業後在台東教書時申請到一百萬元獎學金,她想著「終於可以去喝洋墨水圓夢了。」然而那個年代的鄉下,女子無才便是德,「我爸當時就在電話裡說,一個查某囡仔讀那麼多冊做什麼?還為了去美國放棄鐵飯碗。」但黃美秀反骨性格使然,靠著獎學金,仍獨自赴美國明尼蘇達大學保育生物學研究所深造,也開啟了與黑熊的緣分。

黃美秀於美國讀研究所時期開始至野外第一線投入黑熊研究。圖/黃美秀提供
黃美秀於美國讀研究所時期開始至野外第一線投入黑熊研究。圖/黃美秀提供

「真的要說,我是選老師送黑熊啦!」當時跟隨的指導老師正好研究熊,「他說如果要跟他,那就只能選熊,而且畢業後不能留在美國,必須回台灣。他的理由很簡單,台灣黑熊快沒了,也沒有人研究,你不回去誰回去?那我們還年輕嘛,初生之犢不畏虎,想說只要有老師願意指導,那就試試看。」

黃美秀大學時期參加登山社,當時就時常上山觀察自然萬物。圖/黃美秀提供
學生時期的黃美秀已相當熱愛山林自然與動物生態。圖/黃美秀提供
黃美秀個性熱情奔放、說話直接,在黑熊研究和保育推廣上也是用盡全力。攝影/沈昱嘉

斷掌黑熊的震撼

初回台為博士論文做研究時,黃美秀捕捉繫放了15隻熊,是台灣第一個做黑熊捕捉繫放的研究者,但她沒料到其中竟有高達8隻斷手斷腳。她回憶當時的研究地點在步行4天才能抵達的深山裡,「連獵人都跟我說熊在這裡很安全,因為他們不會去那邊打獵,可是那邊的熊15隻裡面8隻斷手斷腳,幾乎都是陷阱造成,熊咬斷鋼索套環(陷阱)後逃跑,接著四肢就敗壞腐爛。」

黃美秀下山後立刻打給遠在美國的指導教授,「老師就說我們這邊的熊每隻都頭好壯壯,沒有哪一隻斷手斷腳的。」掛了電話,黃美秀的心臟仍激動跳著,「我沒有預期我的研究動物會這麼慘,都瀕臨絕種了,還一半領殘障手冊,心裡很不捨也很不爽,覺得搞什麼嘛!衰到種匏仔生菜瓜!那時就覺得我既然做研究,是個科學家,就應該出面把這個問題給解決,結果一解決到現在就二十年。」

黃美秀很清楚,單是濫情地說熊多可憐沒有用,「關鍵還是保育教育,但教育要有科研基礎,所以我那時候就醞釀著要拿出數據來為熊講話,幫他們摘掉滅絕的緊箍咒。」畢業回國後,她先至當時全台唯一一個設立野生保育研究所的屏科大任教,培育學生投入黑熊研究,同時深入玉山國家公園,至野外第一線追蹤黑熊蹤跡、收集各項數據,並完成黑熊保育白皮書,明列短中長期目標,「因為看政府不太動嘛,我就要讓政府沒有理由不動。」

2010年,她於眾人建議下再創立了「台灣黑熊保育協會」,提供民眾關心、監督的平台,「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我這樣上山去找黑熊,要有一個平台讓這些人的熱情跟關注有著力點。從宣導、教育到研究,甚至倡議,都是協會可以做的,那慢慢也看到了一些成效。」

黃美秀(左二)期許自己能持續培養後進,讓為台灣黑熊發聲的人更多。圖/黃美秀提供
翻開插畫繪本,黃美秀分享這是一個曾聽過她講座的小朋友所創作,也將於近期出版,言語間相當安慰。攝影/沈昱嘉

熊的死亡學會放下

走過二十年,儘管用盡全力培養後進,檯面上的黑熊保育代表似乎仍只有黃美秀一人,「其實很多致力於保育的學者都很辛苦、都是這樣形單影孤的,尤其做瀕危物種會更沮喪,你看大家好像都以台灣有黑熊為榮,但整個大環境保育行動卻這麼慢,學生自然也會懷疑要不要以這個為畢生職志。」

從屏東霧台鄉獵殺事件、到南投武界部落的黑熊「16711」野放後不久即被陷阱套住,接著被槍打死,層出不窮的悲劇,在在考驗黃美秀與研究團隊的心志。「說真的我也想退休啊,保育跟研究黑熊又不是什麼輕鬆中樂透的工作,如果後繼有人,我也想休息啊,那我只能說我還撐著。」

笑聲裡透著一絲無奈,黃美秀從牆面取下前些日子沒能救回的黑熊照片,輕輕撫著,相比過往談及現況總是激動難息,眼前的黃美秀多了股平靜豁達。「以前我會說,黑熊就是我的研究動物,沒什麼特別的,但可能因為我媽媽一年前剛過世,加上這隻沒救回來的黑熊,我突然發現我看待熊跟生命的角度不太一樣了。」

照片裡的母熊,當時被通報正奄奄一息躺在懸崖峭壁邊,黃美秀和救援團隊趕到山上,卻因位置太險峻無法靠近,只能透過垂吊食物緊急救援,但熊仍一動也不動,幾天之後,成了腐爛的屍體。

直至今日,黃美秀仍時常想著「牠生病的那個時候,靜靜躺在懸崖峭壁上,每天看著日出、星辰、月亮,等待著自己的死亡,不知道為什麼我可以想像那個畫面,很震撼,也讓我思考,如果是我,能這樣優雅地死去好像也不錯。」黑熊淡然面對死亡的姿態,讓一向急迫想改變現狀的黃美秀開始放下執念。

黃美秀現場展示長期監測追蹤的數據,詳盡解釋如今的台灣黑熊生存狀況。攝影/沈昱嘉
黃美秀說,黑熊研究需要培育不少人才,包括能夠為大型動物麻醉又能夠上高海拔山區的獸醫。圖/黃美秀提供

孤獨但不孤單

「以前都會設Timing,覺得退休前要看到成果,對自己很嚴苛,達不到目標就會責怪自己『我哪裡做錯了?』,但這幾年我開始學會『熊系思考』,凡事盡力就好。保育是條永無止盡的路,什麼時候開花結果很難預測,今天這個人來聽一堂課,他可能沒什麼改變,但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點燃他心中那個保育的火花。」

與其設定時限逼迫自己,選定正確方向盡力而為、做多少是多少。黃美秀轉念之餘,也看見那些在身後默默支持的人們,「像做南安小熊的野放時,好多人幫忙,也很多人捐款,這讓我看到希望,有時候雖然感覺自己孤軍奮鬥、高處不勝寒,可是一回頭,其實好多人都在挺你,這讓我覺得好像可以繼續走下去。」

黃美秀相當疼愛退役的15歲「熊排遺偵測犬」威利。攝影/沈昱嘉
黃美秀相當疼愛退役的15歲「熊排遺偵測犬」威利。攝影/沈昱嘉

腳邊的威利邊聽邊睡得香甜,身體不時小小扭動,黃美秀下意識摸了摸牠:「你看,威利正在做夢!」一個耽溺夢境、一個迎著現實,那一刻,兩者像在山裡一塊尋覓著黑熊身影。山林偌大,黃美秀儘管累,仍沒停下腳步,瘦小的身軀隨著步伐再次沒入山中,映在遠處的黑熊眼底,卻是回家路上最耀眼的光。

面對台灣黑熊現況,黃美秀坦言偶有無力感,但也慶幸身後有不少人支持著自己。攝影/沈昱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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