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流到華山
王榮文
為興趣做事
打造流傳萬世的創意江湖

採訪/錢欽青、陳昭妤 撰文/陳昭妤 攝影/沈昱嘉 照片提供/王榮文

「我受黃春明一個句子影響很深,他曾說『吃草是羊的工作、羊的娛樂、羊的生活』。如果出版是一個人的工作、娛樂和生活,那這個做出版的人就不會覺得他是替王榮文工作。」

遠流出版社創辦人、華山文創園區董事長,王榮文一路走來,擘劃影響不同世代的創意江湖,站在露台上、眺望著人潮的他卻僅是笑笑,「我其實沒什麼特長啦,我幸運是在貴人很多。」引他入出版業的文化人鄧維楨、被他譽為「百年難得一見通才」的PChome董事長詹宏志,良師益友吳靜吉、黃春明等,都是他口中的貴人。

謙稱沒有特長,但習於放低身段、不帶成見地走進眾聲喧嘩裡,汲取洞見、廣納人才的特質,卻是王榮文能在文化界裡屹立近一甲子,留下淵遠影響力的主因。

「我很習慣問人家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王榮文笑說自己很幸運,大四就確立了想做出版的志向,但非每個人都能在這年紀就如此篤定,「所以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自己最大的興趣,當你的個人特質和興趣之間有Match,這件事情就一定會成功,而且那成功的定義是你自己定的。」

王榮文創辦遠流出版社,影響眾多不同世代的讀者。攝影/沈昱嘉
王榮文說話幽默、個性正面,也懂得廣納人才。攝影/沈昱嘉

愛混租書店的男孩

一身襯衫與球鞋,王榮文隻身走進華山,坐定在辦公室的書櫃之前,他言無不盡,不時瞇起眼睛咯咯笑。他不太談回憶裡的苦,多是放大美好,正經的話題每說個段落,就以幾句幽默的點評或自嘲作結,他享受地看著周遭人從嚴肅以對到跟著笑起來的模樣,別說排場,距離感三字在他身上亦不成立。

如此,似乎可以想像他口中那個斜背著書包、倚著書攤看漫畫的男孩身影,赤子之心不曾從他身上消失。

出身嘉義縣義竹鄉,王榮文回憶當時只有一間租書店,「給老闆五毛錢,愛看什麼書隨便你看到飽。」那是他人生數一數二的快樂回憶,陳定國的古典女俠、劉興欽的系列漫畫、諸葛四郎,填滿他的童年。初中時他開始接觸文學小說,下課後趁著火車還沒到站,快速在租書店翻著書,看到名言佳句就抄下來,變成他的習慣。

文藝青年考上了南二中,當了青年期刊編輯,只是高中的他不只讀書,也參加救國團的玉山登峰隊,甚至在還沒有公路的年代就和同學徒步環島去了。

青春期的男孩興趣多元,想探索未知,他交筆友,因救國團活動開始辦雜誌、約稿,讓同學有個聯誼交流的地方,考上政大教育系後,高中經歷讓他很自然地再成了《杏壇雜誌》的總編輯,出版之路似乎是這樣順水推舟地就開了頭。

王榮文個性平易近人,他認為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了解自己、不要迷失。攝影/沈昱嘉
初中時期的王榮文(右二)喜歡趁上學通勤前到租書店看書。圖/王榮文提供
王榮文就讀南二中時期不僅是青年期刊編輯,課外也參與救國團許多活動,如登山和環島。圖/王榮文提供

想當記者的編輯

但比起編輯,王榮文坦言年輕時更想當的其實是記者,「就很想去採訪那些比自己更聰明的人,挖挖他們腦袋有什麼可以學的。」他的第一志願原是新聞系,差了三分沒考上,本來打算轉系,但班上男生僅十多個,「陰盛陽衰」之下,同班好友不放人,他留下來了,可是想做記者的熱情沒有熄滅,反映在他編雜誌的主題上。

就讀政大時期的王榮文不只當杏壇雜誌總編輯,也參加不少課外活動。圖/王榮文提供
就讀政大時期的王榮文不只當杏壇雜誌總編輯,也參加不少課外活動。圖/王榮文提供

那還是戒嚴時代,發表逆風意見常常是危險的,王榮文卻就自己所見教育系的不足發起調查研究報告,「我做杏壇總編輯第一個任務就是『檢討本系』,想看看系上到底有沒有好的教授跟學生、教育的目的又是什麼?但其實心有定見,就是覺得有不滿。」他笑稱自己當時是個「憤怒少年」,文章出刊前本該先給系上審查,但王榮文不想因此被阻撓,跳過了這環節,果不其然出刊後被叫去了主任辦公室。

「我們當時的系主任叫胡秉正,口音很重,講的話我其實都聽不太懂,但他人很好,非常愛護學生,本來我以為自己要被記過還是退學了,但他只是告訴我:『你年紀輕,剛讀不到兩年,對整個系還不太理解。』意思是寫得不太客觀,下次改進就好。」相較後來做了類似事情的學弟被開除,王榮文很感念胡秉正當時對自己的寬厚,讓他得以繼續在編輯之路上發揮。

就讀政大時期的王榮文不只當杏壇雜誌總編輯,也參加不少課外活動。圖/王榮文提供

引入出版界的貴人

在政大有滋有味地做著總編輯,王榮文心底還是想當記者,於是大二時他跑去應徵了教育部「海外學人月刊」,「考試說要寫50字的自傳,我看錯了,寫了500字,沒想到錄取了,就開始當學生記者。」彼時的總編輯鄧維楨畢業於台大心理系,大王榮文十歲,相當欣賞這個小老弟,「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我特別好,是我真正的貴人,是他把我帶進出版界的。」

鄧維楨的編輯功力和眼光讓王榮文五體投地,「有時候只是被他改幾個字,整篇文章就變得很像樣。」但做了記者後,王榮文才發現有多難,記者夢慢慢淡去,「所以當大四時鄧維楨問我畢業以後要幹嘛,我沒什麼思考就說要做出版,那時候沒經驗,也不知道出版是要做書店、雜誌或出版社。」

但直覺式的回答被鄧維楨記住了,退伍前半年,王榮文收到了鄧維楨的信:「我記得你說要做出版,我現在準備好了,一起來做吧!」王榮文笑說,鄧維楨是個高超的煽動家,「他說我們先從辦雜誌開始,這個雜誌要像《TIME》那樣有影響力,只要我們說夏天應該穿短褲,全台灣人都會跟著我們穿短褲!我聽了信以為真,帶著他煽動我的理念就去找錢了。」

當時還沒有群眾募資概念,王榮文卻開始了眾籌,「我在系上人緣不錯,班上同學很多在當老師,每人投資個五千、一萬,跟鄧維楨和他弟弟一起募到了67萬多元的資本,一塊創了《太平洋雜誌》。」

只是,在警備總部密切掌控的世界裡,辦雜誌並不容易,第二期談及台大學生運動的文章,還在印刷廠時就已被警備總部全數審查,加上首期銷量不如預期,現實讓兩人決定停損,「結果鄧維楨馬上又來跟我說:『雜誌不能辦,那我們來做出版社,第一本書我選好了,《開放的婚姻》,一定暢銷!」

看著鄧維楨,王榮文直率地說:「鄧先生,你做編輯我毫不懷疑,但是你不會賣書啊!我也不會,我沒有經驗。」鄧維楨笑笑:「沒問題,我已經找到一個會賣書的人。」他口中的人就是沈登恩,那是1974年,三人於是每人出15萬,成立了「遠景出版社」。

王榮文(右二)說,自己向鄧維楨(左一)學到編輯功力,向沈登恩(右一)學習業務能力。圖/王榮文提供
從遠景到遠流出版社,王榮文(左二)笑說自己貴人多,以致每個階段都能有暢銷書。圖/王榮文提供
王榮文創辦遠流出版社,影響眾多不同世代的讀者。攝影/沈昱嘉

從遠景到遠流盛世

果不其然,鄧維楨眼光精準,加之沈登恩的業務長才,《開放的婚姻》大暢銷,讓「遠景」成立第一年就賺了18萬,王榮文也從沈登恩身上學到了行銷技巧,「沈登恩不只會賣書,還是個愛好文學的人,他發現當時所有台大學生都在讀黃春明的小說,就跑去找黃春明很有誠意地爭取,成功出了《鑼》跟《莎喲娜啦.再見》。」

書一出來,包好先送幾本到當時生意最好的幾間書局試水溫,很快就知道書能不能賣。「其實出版的本質不會變,一直到現在,產銷一體都是我們這行業的思考核心,比如現在的編輯要理解群眾募資,什麼東西可以送上這些平台?那是一種市場調查或說品牌行銷的最有力工具,所以每個時代都不一樣,而那個時代,我從沈登恩身上學到的就是怎麼去理解當時的市場,算是跟鄧維楨學做編輯、跟沈登恩學做業務。」

遠景出版社的總經理沈登恩看準所有台大學生都在讀黃春明,誠意邀約出版。圖/王榮文提供
遠景出版社的總經理沈登恩看準所有台大學生都在讀黃春明,誠意邀約出版。圖/王榮文提供

但產值和價值的判斷多少會出現分歧,當時身為遠景總編輯的鄧維楨看上了吳祥輝的《拒絕聯考的小子》,卻被擔任總經理的沈登恩打回票,「所以後來詹宏志才引用我的話說:『每一個新出版社的發生,都是有一個被拒絕的書。』」為了出版此書,鄧維楨再次遊說起王榮文:「既然我們有賺錢,不如來成立一個新出版社『遠流』,給你管理,順便出這本書。」

王榮文自承不太會堅持己見,是三個人當中最具彈性的一位,「我支持誰,那個決定通常就會成。」1975年,遠流出版社成立,《拒絕聯考的小子》大獲成功,他們再為當時聯合報副刊相當火紅的薇薇夫人出了同樣暢銷的《情感與人生》、讓甫出獄的李敖擔任《中國歷史演義全集》主編、邀三毛翻譯漫畫,甚至是後來的柏楊、金庸等,都為遠流創下一個又一個里程碑。

《拒絕聯考的小子》讓遠流出版社應運而生,也締造暢銷成績。圖/王榮文提供
《拒絕聯考的小子》讓遠流出版社應運而生,也締造暢銷成績。圖/王榮文提供

「尤其李敖那次,賺來的錢多到要用麻布袋才能裝。」王榮文回憶李敖甫出獄時,因急需用錢,主動上門推銷《中國歷史演義全集》,沒想到接連被拒絕,「我當時是第三個被問的,想了不久就說好,但前提是要『李敖主編』,他說不行,加這四個字要加六十萬,我算了一下還是給,因為那時候已經從吳靜吉的《遠流英漢字典》賺了兩百萬,買了第一棟房子,我想萬一這案子失敗,最多就賣掉房子,不至於破產,那我的信心來源就是李敖在媒體上的影響力、文字功力還有他名字出來的廣告效果。」

王榮文沒算錯,《中國歷史演義全集》一砲而紅,「確切賣多少我已經忘記,總之是個傳奇,一套賣3300多塊,最後倒數幾天每天兩、三百萬元現金到郵局,那還是郵撥的時代,不能轉帳,我就開著車去金門街郵局,現金領出來三個麻布袋,一個個丟到貨車裡,吹著口哨回家。」憶起這接近賭注式的決定,王榮文仍忘不了當時的心情。

而後他再網羅結識多年的詹宏志到了遠流,「遠流歷史上最優秀的人才大概就是他了。」兩人從外包開始合作,由吳靜吉策劃、詹宏志總編的「大眾心理學全集」打出「每次解決一個你所關心、面臨的心理問題」,大受歡迎;與遠景合約到期的金庸系列,也在詹宏志的編輯和行銷策略下,成功對抗當時猖獗的盜印版,為遠流帶來長遠而巨大的收益,「他是一個會做生意的讀書人,很少有人有那麼全面的能力。」

1994年金庸(中)訪台,王榮文與詹宏志(左)一塊合影。圖/王榮文提供
王榮文(右)與黃春明合作多年,兩人後來也成為好友。圖/王榮文提供
王榮文創辦遠流出版社,影響眾多不同世代的讀者。攝影/沈昱嘉
王榮文(右)回憶與李敖(右二)的合作是相當傳奇的一段。圖/王榮文提供
王榮文創辦遠流出版社,影響眾多不同世代的讀者。攝影/沈昱嘉

華山再起事業高峰

「所以我說我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專長,我依賴我周圍的朋友或謀士,我只做選擇。」王榮文笑說自己解決人生難題的方式就是帶著紙筆,去請教每一個見到的人,此舉讓他挖掘到不少人才,也讓他在2007年標下華山文創園區時,得到許多靈感。

「華山跟出版不一樣在於出版最重要的是編輯人,華山最重要的則是策展人。」當時他和眾多大型財團參與華山園區競標,最終以文化人的經歷和見解,以及在資金上足夠的膽識奪標,拿下標案後,他親自拜訪各行業的專家,請教意見,慢慢找到屬於華山該有的方向。

「華山是台灣第一個文創產業園區,開始時我們定位就很清楚,叫『文創產業的旗艦基地』,但重點是我怎麼在政府合約提供的空隙裡去做想做的事,用不同方法跟政府和大眾溝通。」王榮文回憶華山初期賠了五年,「我賠錢時所有人都叫好,說華山很文化,但等到賺錢時,這裡又被評價成過度商業。」

但他認為這是必然的,雅俗之間要取得平衡本就不容易,透過多年實驗,從拜託人來辦活動,到現在一年有兩千多件企劃案送上門,「我們要求店家必須『店中有展、展中有店』,所以兩千場活動裡一部分是會展演活動辦的,一部分就是店家辦的。」他舉例Legacy雖是一間常設店家,但每周都舉辦不同表演,「會展演店」於是成為華山獨特的經營模式與獲利來源。

在收益平衡裡試著實現理想,王榮文笑說「劫富濟文」也是一個方法,「像某些國際大廠商喜歡華山的空間,我們打折就比較少,給藝文活動打折就多一點,廠商們也知道他們的預算會幫助到這些藝術家跟活動,表面上他們跟文創沒有直接關係,但實際上是形成良性循環。」

王榮文2007年標下華山文創園區,熬了五年才轉虧為盈。攝影/沈昱嘉
王榮文(左)總自謙沒有特長,相當信賴身邊的同事、朋友與參謀。攝影/沈昱嘉
王榮文經營華山文創園區的15年間努力在商業和藝術間找到平衡。攝影/沈昱嘉

下半生的理想

望著牆上那幅金庸2007年為剛拿下案子的自己所寫下的字帖「華山今論劍,創意起擂台」,王榮文說,這就是他心中屬於華山的場所精神,「15年來我始終沒有忘記我是讀教育的,我希望下一個十年的華山不只是一座創意擂台,還能是一所學校,成為文化明星匯聚之地、文化觀光熱點,也能成功化身創投基金尋找標的之處。」

王榮文希望透過多年的華山經驗,不只為故鄉,也為其他縣市的地方創生貢獻一分力。圖/王榮文提供
王榮文希望透過多年的華山經驗,不只為故鄉,也為其他縣市的地方創生貢獻一分力。圖/王榮文提供

同時間,他將眼光放向各城市的閒置空間、待活化的古蹟等,深入到地方創生領域,「我想用華山這15年來蓄積的經驗和人脈幫助不同的縣市。」如正在家鄉推動建構的「義竹兵乓鄉」,不僅活化地方,某部分也為長照問題努力,「乒乓球是很適合老人的運動,台灣老人從臥床到死亡要7年,怎麼讓多一點人健康迎接死亡,我年紀也到了,這件事情我是當使命來想。」

愛打乒乓球的王榮文近年投入故鄉義竹鄉的地方創生,希望打造出「義竹乒乓鄉」。圖/王榮文提供
愛打乒乓球的王榮文近年投入故鄉義竹鄉的地方創生,希望打造出「義竹乒乓鄉」。圖/王榮文提供

入古稀之年的王榮文定期運動、做重訓,對延緩老化很有想法,樂觀更是他的養生之道,就如今年新春他為自己寫下的對聯「兔子吃得飽飽飽,日子過得好好好」、橫批「簡簡單單是生活」,王榮文認為,一個人一生最大功課就是了解自己,「我們看到很多人迷失,你變成大作家會迷失、變成名人會迷失,覺得舉手投足都有人在看,反而失去自由自在的能力,這沒必要。」

踩著階梯,王榮文笑咪咪地帶眾人登上他在華山裡的秘密基地,風吹得葉子颯颯響,他舉起手機喊著要幫大夥拍照,笑聲和著陽光落入空間裡。走過大半輩子,成就無數,但成名總不必在我,面對每個與人交會的瞬間,王榮文始終真誠,那是他藏於創意江湖裡的心法,平凡,卻不容易。

王榮文認為藝術不該被放在高塔內,對於大眾文化他的接受度也相當高。攝影/沈昱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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