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瑞謙

擷取日常細節
打磨出生活裡的藝術

採訪、撰文/陳昭妤 攝影/沈昱嘉 照片提供/徐瑞謙、TKG+

當一天內每個瞬間被量化為公分,累積下來會成為什麼具體樣貌?在藝術家徐瑞謙剛落幕的個展「一天儲存一公分」裡,每個抽象的吉光片羽轉眼化作形態各異的作品,那可以是一種物理現象,也可能只是一種奇思異想。

瘦削的身軀在偌大的鐵工廠裡勤奮不懈,徐瑞謙俐落地搬起一塊塊鐵件、戴上護目鏡,準備展開切割,下手每一瞬間皆是創作的一部分。他自嘲不太會靠語言表達思考,每回努力說明後總會忍不住露出靦腆尷尬的笑意,擔心著外人不夠清楚自己想傳達的意思,「所以創作這件事讓我很自在,算是我和外界溝通的一個媒介。」

有些藝術家是如此,不一定善於言詞,但對世界的感知獨特敏銳,投注在作品裡,除了安放思緒,也讓更多人得以走進自己的世界,一探那些被遺忘多時的日常瞬間。

徐瑞謙偏愛以金屬為創作基底,並著迷物質本身的變動性。攝影/沈昱嘉
徐瑞謙每天一早就會進到鐵工廠裡展開工作。攝影/沈昱嘉
每一個切割、打磨材料的過程,對徐瑞謙來說都是創作的一部分。攝影/沈昱嘉

生活即是靈感

出身苗栗通霄,徐瑞謙回憶兒時家裡外頭就是田,自己不時就和鄰居小孩一塊騎著腳踏車到田裡玩土,「但不太一樣的是,小時候我想做什麼爸媽好像都滿支持的,不會一定要我往什麼方向而綁住我,讓我比較沒有包袱。」父親在鋼鐵廠工作,母親則是會計,眼見兒子對畫畫有天份,也就支持著他一路念進美術班。

即便童年看似奔放無憂,徐瑞謙其實早早感受到自己對外界某些悖於節奏的事物特別敏感,「比如跟其他人相處的過程裡,有時候發展太快、太慢或是太密集,都會打亂我的節奏,因為知道自己心裡有個想要的步調。」小學時期就隱約有般認知,延伸到長大後,對每一個落在眼前的狀態都格外留心,手邊的筆記本零散記著夢境片段和生活所見,化為關鍵字,試著在創作裡呈現。

徐瑞謙兒時就是個善感的孩子,對悖於節奏的外界事物特別敏感。圖/徐瑞謙提供
徐瑞謙兒時就是個善感的孩子,對悖於節奏的外界事物特別敏感。圖/徐瑞謙提供

請他舉個比較具體的生活觀察讓眾人想像,他歪著頭想了想,「好比剪頭髮的時候吧,跟設計師也許不熟甚至是不認識的,可是剪頭髮這個動作,包括當下那個距離卻很緊密,甚至很私密很個人,當這種反差的感受轉換到面對材料或物質時,就有很多新的可能。」

同樣的轉化也體現在他過往的「浴室」創作系列,相較多數人僅將浴室視為盥洗空間,徐瑞謙深入耙掘那些面對毛巾、肥皂、磁磚,甚至是整個乾濕分離空間的感受,包括用什麼動作跟力道碰觸這些材料,他一絲一絲擷取反芻,藉此更抽離地去看待不同物質。「像最近我特別喜歡看那種鬆垮的圓領T恤領口,可能之後就會有鬆鬆的作品出現。」徐瑞謙笑笑,彷彿每一件看似平常的事物都充滿樂趣。

「我一直不想刻意為創作跟生活畫出界線,我希望我的作品可以稍微顯露出我看待事情的方式。」這也反映在他的個展「一天儲存一公分」命名上,「從這種很日常的單位:一天一公分,甚至是『儲存』這個動作,儲存在某個地方的容器也好、某個紀錄也好,我想要有個不同於一般狀態去觀看日常的關係。」

徐瑞謙於台藝大研究所時期的雕塑學習過程。圖/徐瑞謙提供
徐瑞謙早期作品「浴室」系列。圖/徐瑞謙提供
徐瑞謙2017年首檔個展「共振」。圖/徐瑞謙提供
作品許多以物理現象命名,徐瑞謙卻笑說自己求學時理科成績其實並不好。攝影/沈昱嘉

著迷金屬互動性

望向徐瑞謙的作品,基底多是硬梆梆的鐵件,與他溫和善感的個性似乎有些違和,但他笑說早在大學開始學雕塑時就決定要以金屬為媒介創作,他尤其鍾情「鐵」充滿變動性的特質。「跟比較精緻的銅和冰冷的鋁不一樣,鐵給我的感受比較純,而且隨著敲打、切割或燒烤,每個動作都可以反饋不同東西到我身上。」

徐瑞謙於台藝大研究所時期的雕塑學習過程。圖/徐瑞謙提供
徐瑞謙於台藝大研究所時期的雕塑學習過程。圖/徐瑞謙提供

對徐瑞謙來說,打磨、焊接等動作從不只是個仲介的狀態,而是創作的角色之一。他指指身後的鐵板,「從厚打到薄到最後破掉,從平面有了立體狀態,都是因為那些動作跟痕跡才打開了這個開口。」 如吸引眾人目光的作品「沒有圓周的圓」便是徐瑞謙親手敲打出的圓球,球原先呈光滑鏡面,圓周滑順,但徐瑞謙透過不斷敲打破除了圓周狀態。

「當它變成一個大顆粒時,你會怎麼重新看待這個圓?我敲打的痕跡跟動作又是怎麼影響這些皺摺或凹凸面陰影,甚至是和反光之間的關係。」不規則狀態的圓周隨著光線映射到下方的石膏塊,暈染的圓形鐵鏽從石膏塊裡慢慢滲透出來,抹去了界線,也萌生出重新看待邊界的思考。

又如「反光」系列,「我在展場空間裡拉了一些靜電膠帶,有些輕柔地黏著玻璃上,有些靠在石板上,同時去打磨了一個跟靜電膠帶一樣寬度的石板,透過打磨,讓它產生出和膠帶一樣的反光。」因動作而生,看這些石板如何從粗糙到亮面,當有不同的材料介入時,彼此的距離又形成什麼樣的對話關係。

「從以前學雕塑開始,具象的形體或造型就不是我首要出發的點,我對鐵鏽在石膏上怎麼殘留、發黃,那種物理現象或物質本身反而更有興趣,也覺得更觸動人。」

每一個切割、打磨材料的過程,對徐瑞謙來說都是創作的一部分。攝影/沈昱嘉
徐瑞謙個展「一天儲存一公分」裡的作品「反光」。圖/TKG+提供
徐瑞謙個展「一天儲存一公分」裡的作品「反光」。圖/TKG+提供
每一個切割、打磨材料的過程,對徐瑞謙來說都是創作的一部分。攝影/沈昱嘉

讓人與作品對話

同時間,作品與作品間如何擺放並串出獨特的動線,也是徐瑞謙相當在意的重點。早在2017年還在台藝大念書時的首檔個展「共振」,他就開始思考這一塊,「這些物件跟物件間是很獨立的狀態,但到了展覽空間,就變成在容器裡一起被看待,動線也好、腳部步伐,或是物件彼此因大小而產生的比例關係,都必須因為不同空間改變。」

徐瑞謙個展「一天儲存一公分」裡的作品「沒有圓周的圓」。圖/TKG+提供
徐瑞謙個展「一天儲存一公分」裡的作品「沒有圓周的圓」。圖/TKG+提供

如這次展出的TKG+室內空間偏大、高度也較高,徐瑞謙在作品尺寸上便刻意抓出比例,「想讓大家在裡頭有個比較不一樣的身體感。」同時運用作品不同特性串連動線,他舉例主要的「暗面」系列作品就像路邊的反光鏡,「有一個方向在那邊,暗示你觀看動線,也串連空間和空間的關係。」搭配展場裡的大片窗戶,對應外頭的天氣變化,從白天到夜晚,「不同光線轉換到物件上,個性也會變得不一樣。」

徐瑞謙剛於TKG+落幕的個展「一天儲存一公分」,試圖以不同物質狀態與創作過程探討日常。圖/TKG+提供
徐瑞謙個展「一天儲存一公分」裡的作品「沒有圓周的圓」。圖/TKG+提供

直面創作的現實

年紀輕輕就有多次個展紀錄,曾獲「台北美術獎」、「台南新藝獎」和高美館「高雄獎」等台灣當代藝術重要獎項,2022年再得到「500Young」獎項青睞,「我覺得我在創作之路上算是幸運,有很多機會可以曝光,讓大家看到不一樣的作品說話方式。」但他也坦言要靠創作養活自己,「多少有一點壓力。」

身後的材料開銷、場地租金和創作成本,都是錢。「這些現實問題就是一直在那循環,不可能不去面對,但常常又會有『妥協好像就沒了』的感覺。」徐瑞謙說家中雖支持自己走藝術創作,卻也無法做到完全不擔心,「小時候父母都覺得學畫畫是好事,很支持,但長大後當然也會不安,覺得生活好像比較不穩定或不規律,只能透過一些個展讓他們看到我在做什麼,某部分也讓他們安心。」

徐瑞謙閒暇之餘喜歡手作家具,更因此發展出品牌「monouno」。圖/徐瑞謙提供
徐瑞謙閒暇之餘喜歡手作家具,更因此發展出品牌「monouno」。圖/徐瑞謙提供

面對未來,年輕的藝術家不願也無法想太多,閒暇之餘他做做家具,而有了「monouno」這個品牌,偶爾也接接案子如布展、木作、商業空間,對他來說,有無「藝術家」這個身分從來不是最重要的,「我一直沒有想要用什麼特殊的身分去說話或發聲。」單純以「徐瑞謙」的身分做想做的事,反而能讓他放鬆。

「以前也會猶疑說我接下來還可以怎麼做,或是要有什麼樣的突破,可是後來想想,我其實就繼續在生活裡一點一點擷取跟重新看待就好了。」不再想著每次的展覽要怎麼跳脫過往,而是讓每一檔展覽都成為過程,「能夠看到這些過程,對我來講就足夠了。」關於創作,總有上萬種解讀,但於藝術家而言,其中的核心向來不變:追隨本心、體驗感受,那正是徐瑞謙為自己所找到的依靠。

徐瑞謙認為日常生活是自己創作裡重要的一環,兩者難以分割。攝影/沈昱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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