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部落 再回家跳舞
為舞蹈而生的布拉瑞揚

採訪、撰文/袁世珮 攝影/沈昱嘉 圖片/布拉瑞揚提供

六月的宜蘭大同鄉部落,還吹著颱風裙角的風,半開放的球場搭起簡單的舞台,紅色塑膠椅排整齊了,就等著夜幕降臨、舞台燈亮,台上的年輕舞者與台下好奇的部落孩子們,共創夏夜之夢。

布拉瑞揚曾經也是這樣的孩子。10歲的那一晚,他回家在牆上自製了標語「舞出一片天,林懷民第二」,懷揣著夢,碎過,再拾掇起,終於舞出一片天。

在殿堂裡舞過,此時的布拉瑞揚坐在簡易控台裡盯團員排練,將舞台留給新一代。他說:「如果沒有舞蹈,我應該就不會是布拉瑞揚。」

布拉瑞揚在舞蹈中找到自己的身分認同。記者沈昱嘉/攝影
布拉瑞揚帶著舞團「回家跳舞」,巡迴各部落演出。記者沈昱嘉/攝影
布拉瑞揚帶著舞團「回家跳舞」,巡迴各部落演出。記者沈昱嘉/攝影

10歲男生的志向

少年的布拉瑞揚,已經確立舞蹈是一生要走的路。圖/布拉瑞揚提供
少年的布拉瑞揚,已經確立舞蹈是一生要走的路。圖/布拉瑞揚提供

布拉瑞揚. 帕格勒法,排灣族舞蹈家與編舞家,曾是雲門舞者、也為紐約的瑪莎葛蘭姆舞團編舞,2015年創布拉瑞揚舞團,2022年獲國家文藝獎,

他曾經只是郭俊明,雖然有歌舞的家族基因,但只是在臺東金峰鄉嘉蘭部落山上奔跑、海邊戲水的原住民小孩,「改變的關鍵是國小五年級時看了一場演出,我受到啟發,哇,原來身體還能這樣。」

小小年紀的布拉瑞揚後來才知原來是雲門舞集的「薪傳」裡「渡海」的片段,在那個前網路時代,他用盡方法找到雲門和林懷民的報導,把他們的照片貼了滿牆,再自製了那兩句豪情萬丈的標語。他想:「有一天我要跟他們一樣在台上這樣跳舞,我要成為舞者。」

夢想總伴隨著荊棘

第一步,他和姊姊一樣考上國中的舞蹈班,可是老師來家訪取得家長同意,當公務員的父親一句「男生怎麼可以跳舞」,布拉瑞揚聽到夢想破碎的聲音,衝回房間痛哭,一邊撕掉牆上的照片。

後來,一到下課十分鐘,那個舞蹈班窗口就會冒出一顆頭。布拉瑞揚就在窗外偷看偷學,「我在外面看他們上課動身體,我的腳在躍躍欲試,僅有的10分鐘記住所有的舞步,再帶著那種學習的知足回自己教室上課。」

兩年多下來,老師注意到這名編制外的學生,給這有著舞蹈天份但得不到父親支持的孩子指引了一條明路:高雄左營高中成立全台灣第一所高中舞蹈實驗班。

為了跳舞,布拉瑞揚對父親用上了戰術。先是說服父親同意他參加南區聯招,再找藉口多留兩天偷偷考術科,之後也不再參加五專考試,就是破釜沈舟僅此一校,逼父親同意。

布拉瑞揚對上榜的「篤信」來得曲折。首先,他去考術科時,才發現下課十分鐘累積的實力不值一提,什麼都不會,「我本來非常有自信,作為一個原住民,我那麼能跳,一定考得上,但兩個小時考下來,大挫敗。」

到了最後一關,考生們面對一排評審老師,挫敗的布拉瑞揚聽到別人講起舞齡都是十年、八年,想著:「你們平地人都詐騙,我們才15歲,怎麼可能跳舞10年?後來才知道,平地人3歲就去學舞了。」

舞齡為0的他更沒自信了,沒想到突然有位老師問起他,最後還說:「如果讓你考進來,你會不會來念?」這老師,正是林懷民。

「我小時看了一場演出受到啟發,想成為一名舞者,又剪下他的大頭照,在牆上寫標語。」布拉瑞揚說;「就在那場考試,在不可能的情況下,林老師給我那一句話。」那一句話,布拉瑞揚舞蹈夢起死回生。

布拉瑞揚(左下)與家人。圖/布拉瑞揚提供
布拉瑞揚希望讓更多原住民孩子有勇氣告訴父母自己的熱愛。記者沈昱嘉/攝影

首次的退卻

布拉瑞揚(左下)讀左營高中時,此時的他一度不自信。圖/布拉瑞揚提供
布拉瑞揚(左下)讀左營高中時,此時的他一度不自信。圖/布拉瑞揚提供

布拉瑞揚離開部落,去了高雄,進到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我這一生中唯一一次想要放棄跳舞,也就是那時。」

首先是他的學科一定墊底,術科也跟不上從小學舞的同學,更大的問題是文化衝擊。布拉瑞揚膚色黑,又有口音,很難融入同學,他努力模仿城市人說話、穿著,同學買5000元的隨身聽,他也吵著家裡買,「我就要跟大家一樣,我覺得我很扭曲,開始否定原住民身分。」

應該就是不自信,但少年只能回家哭,每周末收假從台東要回高雄,拖拖拉拉搭最後一班公車,坐到最後一個位子上,隔著窗抓著媽媽的手,上演「十八相送」。

終於有一天,他下定決心要放棄了,準備跟父親提出想轉學回台東,卻在當天的晚餐時,發現當鄉長的父親不願跟客人說明兒子讀的是左營舞蹈班。

「他都沒講,會不會是他覺得念舞蹈班很丟臉?」不服氣的布拉瑞揚當場打消轉學念頭,再也不哭著回家、哭著返校,拚了命似的,去坊間舞蹈班加強術科,學科則有賴學長姐課後輔導,「我要向父親證明,跳舞一樣能念大學。」

在那個年代,部落裡難得出個大學生,布拉瑞揚考上台北藝術大學,芭蕾還考出最高分。布拉瑞揚說:「那三年,如果不是舞蹈,我想我支撐不了。」

布拉瑞揚在舞蹈中找到自己的身分認同。記者沈昱嘉/攝影

被看見的舞者

上大學後,在某一堂現代課,他正在流動跳舞,老師突然喊停:「你再做一次那個動作。」布拉瑞揚嚇壞了,以前從沒有老師要他示範,但老師說:「這個動作只有他做對了。」

肯定帶來動力,他更加倍努力。那位老師是Ross Parkes,布拉瑞揚說:「除了林懷民老師之外,他也是第一位在課堂上看見我的人,他告訴我說,你是天生舞者,有一天一定會成為一名職業舞者。」

老師的一句話打破了布拉瑞揚的不自信,他也成為繼上一屆學姐許芳宜之後,第二位破例跳級與學長姐做畢業製作的大一生。

「最痛苦的高中三年,每個晚上都在外面練舞的三年,奠定我進了北藝大之後突然就被看見。」布拉瑞揚這麼說,但也不忘自嘲:「被看見,可能也因為我長的不太一樣吧。」

事實上,多年後林懷民曾經解答為什麼當初替左營高中選了術科明明不好的布拉瑞揚,因為在那麼多人中,「你不看到布拉都很難。」

布拉瑞揚在羅曼菲紀錄片發表會上。圖/布拉瑞揚提供
布拉瑞揚在羅曼菲紀錄片發表會上。圖/布拉瑞揚提供

布拉瑞揚說:「我原本一直在否定這些,我就很希望跟大家一樣啊,想拿菜瓜布洗到一樣白,就是不想當原住民。」林老師看到他,可能是與其他人應考時的惶恐不自信,可能是外貌,當然也可能看到某一些潛質。

可是,就在製作大學畢業演出那一年,布拉瑞揚轉念了。當時他想自己編舞,結果羅曼菲在這個平常只負責跳舞的小男生身上看到編舞的可能性,就在1995年推薦他代表台灣參加亞洲青年編舞營。

布拉瑞揚(右)在瑪莎葛萊姆舞團編舞。圖/布拉瑞揚提供
布拉瑞揚(右)在瑪莎葛萊姆舞團編舞。圖/布拉瑞揚提供

因為編舞,布拉瑞揚終於對自己提問:「我要編什麼、我要做什麼、我是誰、我從哪裡來?」

「我開始時是否定做一個原住民,後來在北藝大開始被看見,整個嚮往和心思都還是在舞蹈上。」布拉瑞揚說:「一直到我開始編舞,才意識到會被看見會不會因為是原住民,因為膚色、輪廓跟別人不一樣,動的方式跟別人不同?那你還一直在否定自己?」

1995年,他跟父母問來了自己的排灣族傳統名,從此變成布拉瑞揚帕格勒法,漢名郭俊明加在後面的括弧裡。

布拉瑞揚在舞蹈中找到自己的身分認同。記者沈昱嘉/攝影

雲門給的舞台

兒時被雲門引進舞蹈世界的孩子,在大學延畢的那一年進了雲門。「我很知道自己想要跳舞,在雲門跳舞,也算是達成小時候的夢想。」布拉瑞揚說:「沒有雲門,我不可能成為舞者;沒有雲門二團跟羅曼菲老師,我不可能成為編舞者。」

布拉瑞揚編舞作品,雲門2《將盡》。圖/雲門基金會提供, 攝影劉振祥
布拉瑞揚編舞作品,雲門2《將盡》。圖/雲門基金會提供, 攝影劉振祥

布拉瑞揚退伍後拿獎學金去了美國,1999年夏天,雲門二團成立,他應羅曼菲之邀回來一趟幫學弟妹編舞。就在空檔時,他站在二樓看到樓下林懷民帶著舞團在排練「水月」。

布拉瑞揚回憶:「又像小時候那樣,看到他們在跳,我就覺得那個舞我跳應該很好看。」

趁著林懷民休息吃便當,他咚咚咚跑下樓,自告奮勇:「老師,我想要留下來,我想要跳『水月』。」

自此,布拉瑞揚在一團跳舞,同時在二團編舞,再到後來,愈來愈專注編舞,彷彿身體燃起另一種欲望,他離開一團,繼續編舞。

布拉瑞揚發現,專注編舞後,可能更用心觀察,變得比較願意跟人溝通,不再是只要跳舞不用說話的啞巴,他要與燈光設計、服裝設計講話,甚至逼著自己面對記者,「到最後,我在編舞裡打開視野,好像愈來愈清楚看見我是誰。」

布拉瑞揚(右)在雲門跳《行草》。圖/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劉振祥
布拉瑞揚編舞作品,雲門2《預見》。圖/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林敬原
布拉瑞揚編舞作品,雲門舞集《肉身彌撒》。圖/雲門基金會提供,攝影劉振祥

回鄉教舞 回家跳舞

「有一年,我什麼都沒了。」那是2010年,布拉瑞揚突然陷入低潮,感情沒了,沒有任何合約、不在學校任教,跨年夜和學生看煙火,繁華中想到的是,「2011年新的一天,我什麼都沒有了,怎麼辦?回台東好了,在外面這麼多年,回家好了,做什麼?不知道。」

但其實2011年的他異常忙碌,一年交出七個作品,包括去瑪莎葛蘭姆舞團編舞,作品在紐約林肯中心的玫瑰劇院演出。

就在謝幕前,布拉瑞揚從觀眾席起身,繞一圈,跑到後台準備,心臟跳很快,近乎耳鳴,看到舞者在謝幕,舞監拍他的肩「布拉,go 」,他上台,彎身,鞠躬,全場起立鼓掌。

布拉瑞揚(黑衣者)帶著布拉瑞揚舞團的團員們去田野調查。圖/布拉瑞揚提供
布拉瑞揚(黑衣者)帶著布拉瑞揚舞團的團員們去田野調查。圖/布拉瑞揚提供

「我謝幕這麼多年,那一刻第一次這麼想爸媽。」布拉瑞揚說:「如果他們在這裡看到這個,會不會覺得我這些努力是值得的,可以讓他們有一點點驕傲?」

創舞團的念頭第一次冒出來。「若有一天我有自己的舞團,我牽著自己的舞者,如果這些舞者是原住民的孩子,應該來不了林肯中心,至少可以回部落。」他想:「爸媽來不了林肯中心、國家劇院,我就帶著舞者回部落跳給他們看,帶我的作品告訴部落的人,20年,我在外面到底在做什麼。」

2015年,布拉瑞揚舞團在台東創立。「1995年我第一次編舞,第一次提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決定恢復使用傳統名。」布拉瑞揚說:「20年,我在舞蹈的世界裡追尋、尋找自己的可能,用西方的舞蹈美學創作。」

「回家跳舞」的第一場演出就在家鄉嘉蘭部落,當天下著雨,父親就在觀眾席。演出後,朋友傳訊息告訴他:「我坐在你爸旁邊,我看到你爸掉眼淚。」

布拉瑞揚不相信:「詐騙,我爸不可能哭,那是雨水。」但朋友堅持,就在他在舞台上拿著麥克風分享時,一向嚴肅、反對兒子跳舞的爸爸掉眼淚了,「我想,這是父親對我的認可吧。」

布拉瑞揚回台東創舞團,學員們多是沒有經驗的原住民素人。記者沈昱嘉/攝影
布拉瑞揚回台東創舞團,學員們多是沒有經驗的原住民素人。記者沈昱嘉/攝影
布拉瑞揚回台東創舞團,學員們多是沒有經驗的原住民素人。記者沈昱嘉/攝影

這一批也只是愛跳舞的孩子

布拉瑞揚想,雖然曾經不獲父親支持,但他總歸是任性而幸運的,「可是有多少有天分的原住民孩子,因家境關係,不允許他們這麼任性地去追夢。」所以他要給他們一個地方跳舞,有薪水可領。

不過,布拉瑞揚笑說:「帶這群舞者,我壽命可能減了10年。我一身舞藝跟所有的技能,很難在他們身上運用。」

幾乎都是原住民,會唱會跳,幾乎都是素人,所以聽不懂學院派的教學。於是他決定:「放掉所有我自認為厲害的東西,歸零,跟他們一起從零長出新的東西。」

這個決定背後的主因是,布拉瑞揚在孩子們身上看到「自在」,「那是我沒有的,從我離開部落之後就開始武裝自己,假裝自己很厲害,我不要讓你看不起我,可是他們自在到我覺得,你們到底有沒有把我當老師?你們會不會太自在了?」

要他催,舞者們才會練舞,有時舞者會說:「老師我累了,天氣這麼好,我們要去海邊。」好啊,就去海邊,但布拉瑞揚會在海邊出題目,把海邊變成排練場,「漂亮漂亮」這個作品就是這樣來的。

可是,如果布拉瑞揚還在台北、還在紐約,是不是更有光環?他斬釘截鐵:「從來沒這麼想過。我甚至覺得是成立這個舞團、認識這群孩子之後,我才真正被看見,我才會知道布拉瑞揚是誰。」

「我常覺得是祖靈在帶我去我應該去的地方。」布拉瑞揚相信,如果自己繼續跳舞,還是能被看見,因為他開始更自信擁有與別的舞者不同的膚色、輪廓和身體動能,「但如果我沒有回台東,我不認為我的作品可以像現在這麼貼近大家、可以這麼動人。」

布拉瑞揚說:「那個動人不是布拉瑞揚動人,是這些孩子的故事動人。是他們帶著我開創了新的可能才發光。」

布拉瑞揚計畫10年走55個原住民鄉鎮跳舞,五年來已經走了一半,希望「回家跳舞」可以讓更多部落人感動,「台下會不會有那一兩個孩子受到鼓舞,能讓他鼓起勇氣跟父母親說,我要唱歌,我要跟哥哥們一樣去跳舞?會不會就因為那一場演出,爸爸媽媽看到了孩子講的舞蹈,有共同記憶跟體驗,而不用像我這麼辛苦?」

布拉瑞揚帶著團員在演出前進行傳統祈禱儀式。記者沈昱嘉/攝影
布拉瑞揚舞團排練。記者沈昱嘉/攝影
布拉瑞揚舞團演出。記者沈昱嘉/攝影
布拉瑞揚舞團演出。圖/布拉瑞揚提供
布拉瑞揚舞團演出。圖/布拉瑞揚提供

為舞蹈而生的人

除了部落巡演,舞團剛在台中歌劇院和國家戲劇院演完最新製作「我,我們」,年底回台東演出,接著又要準備明年的新作,同時因疫情趨緩,國外邀約紛來,要忙起來了。

布拉瑞揚甘之如飴:「我這個人呢,就太愛跳舞,愛到我的生活到現在很簡單,其他的休閒娛樂都不會,只熱愛跳舞。」

舞者們說:「布拉老師很可怕,生活太簡單了。」健身房老闆看到他說:「布拉老師,你都沒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嗎?」

「從跳舞開始到現在30年,我的生活都離不開舞蹈,舞蹈就是我的生命,像我的空氣一樣。」周六日,學員們放假了,50歲的舞蹈家仍回到排練室,面對鏡子翩然起舞,「我覺得我是為舞蹈而生。」這是國小五年級那年,看了一場「渡海」,布拉瑞揚就確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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