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文/袁世珮 攝影/沈昱嘉 圖/鄭宗龍、雲門基金會提供
2008年大火後,雲門舞集全團在廢墟中拍了一張照片,在屋脊的下方、全員的最後方,與前方創辦人林懷民直線距離最遠的地方,站著鄭宗龍。2020年,他自林懷民手中接任雲門總監。
在走到這一步之前,鄭宗龍有許多向左走向右走的抉擇,差一點走歹路、差一點當拖鞋生意小開、差一點去開網咖,可是他的編舞才華帶著他一路走過來,在疫情停滯的三年後,在雲門50周年的今年,鄭宗龍帶著雲門大步走向下一個50年。
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文/袁世珮 攝影/沈昱嘉 圖/鄭宗龍、雲門基金會提供
2008年大火後,雲門舞集全團在廢墟中拍了一張照片,在屋脊的下方、全員的最後方,與前方創辦人林懷民直線距離最遠的地方,站著鄭宗龍。2020年,他自林懷民手中接任雲門總監。
在走到這一步之前,鄭宗龍有許多向左走向右走的抉擇,差一點走歹路、差一點當拖鞋生意小開、差一點去開網咖,可是他的編舞才華帶著他一路走過來,在疫情停滯的三年後,在雲門50周年的今年,鄭宗龍帶著雲門大步走向下一個50年。
鄭宗龍是正統的舞蹈科班生,8歲、國小三年級就自己從生活照上剪了大頭照,報名加入舞蹈實驗班。但他笑說:「老實講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跳什麼舞、跳舞能幹嘛,都一知半解,但的確從舞蹈裡得到愉快。」
媽媽樂觀其成,因這兒子有點過動,總是搞破壞,累得她有次在美容院,頂著滿頭電棒捲,緊急帶著頑皮把手指頭切下一塊肉的兒子去急診,所以兒子去學舞放電,爸媽沒意見。
其實當時爸媽也很忙碌。鄭宗龍記得:「在上國小前,我的世界是一個很大的紙箱,裡面有我跟姐姐,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玩具與壞掉的拖鞋,往上看就是一個四方形的天空。」家裡有拖鞋工廠,父親在臺北各處賣拖鞋,就把孩子放在紙箱裡。
再大一點,鄭宗龍也會利用課餘時間扛一布袋就去擺攤賣拖鞋,「很快樂、沒人管,又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我喜歡街上那種自由的狀態。」他跟叔叔阿姨們聊天,憑著父親傳授下來祖父賣布的口訣,又因學舞蹈,能做一些「奇怪」的動作,再加上是小孩子,生意很火。
在街頭、在夜市,看著很多限制級的畫面在他眼前上演,巷子深處粉色窗簾後面有阿姨,還會在警察來時借他躲一下。小時候不太能理解,就當作電影在看,但衝突、喧囂,還有廟宇活動,那些燈光、氣味與聲音,都成為鄭宗龍記憶裡的艋舺,後來變成他的舞作《十三聲》。
鄭宗龍功課一直不錯,小學畢業拿到模範生,國一就在週會時對著全校朗誦英文,可是他就是做不慣典型的好學生,「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在街上長大,我喜歡跟人攀談,有時候比較沒有規矩。」
國中校園,下課時人氣最旺的當屬廁所,鄭宗龍就喜歡去找人聊天,他的教室居中,左手邊A段班的盡頭、右手邊B段班的盡頭都有廁所,「往右走最自由,我一下課就是往右走。」
這一條路上多精彩,每一班有幾個角頭老大、幾個風雲人物、幾個角頭的兒子或弟弟,對鄭宗龍來說:「右邊的世界充滿了神秘。」他拿出賣拖鞋的本事,很快交上朋友,聊著聊著就一起抽菸,再之後就是跟兄弟打架、蹺課,翻牆出去打撞球,偷錢、勒索,騎摩托車到別人學校門口去堵,甚至跟訓導主任打架。
某次,他好奇打開一間緊閉的廁間門,就被拉進一個共同秘密裡,在臭氣衝天中,吸了一口不該吸的東西,一次、兩次,那彷彿變成幾個好朋友間的共同秘密。鄭宗龍現在想想:「幾個國中生稱兄道弟,一起做一些事,好像有一個歸屬感,好像做什麼事都有人幫你挺你。沒想到這是違法的事。」
此時的他還在跳舞,卻是愈來愈荒唐,功課也一落千丈,直到事發被捕,被法院判保護管束,才止住他下滑的人生。鄭宗龍還記得,第一次進到法院大禮堂時,看見上百個目光無神的未成年人坐在長桌旁聽講話,這個畫面嚇到了他。
幸好,觀護人盧蘇偉帶著他們去創世基金會、植物人安養中心或孤兒院服務,學舞的鄭宗龍是當然的康樂股長,在這裡看到生命更多的樣態,這些畫面至今仍停留在腦海中。
表現良好,鄭宗龍提早一年自保護管束「畢業」,「我覺得那個時刻我好像完成了一個階段,所以可以好好去面對我選擇的舞蹈了。」他考進華岡藝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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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需要努力就永遠站在最中間。」鄭宗龍長得高,加上那個年代男舞者稀缺,「我永遠當男主角,但我不珍惜,荒廢應該要努力的事。」
靈魂裡叫囂著要自由的那種躁動,在大四升大五時又冒出來了,鄭宗龍沈迷網咖打電動,享受著與鄰座併肩作戰的兄弟情,又是國中時那種大家一起完成事情的感覺,他荒廢了學業,甚至認真想要開一間網咖,「對舞蹈也沒有什麼熱情了。」他辦完休學手續,騎車自北藝大下山直奔淡水網咖。
鄭宗龍先去當兵,沒想到站哨時發現腳痠麻疼痛,原來是椎弓解離,開刀後提前除役。回家休養康復後,要做什麼呢?他又開始擺路邊攤、開著藍色發財車往各處送貨,生意做著做著,又覺得不對勁。
此時,一個一起休學的朋友決定回校念大五,喊他一起。鄭宗龍想了想,便在那個夏天一口氣編出一支獨舞、一支三人舞、一支12人舞,成功通過甄選回到學校,主修改為編舞,離開發財車、回到關渡的山上,並以加倍的勤奮,從早上六點半一路到晚上十點,補回欠缺的課,在大五順利畢業。
儘管中間的彎路不少,但舞蹈之於鄭宗龍的吸引力,一如八歲初見那時,「只要在舞蹈裡,我覺得我可以得到很多,但老實說一直到進雲門之後,才開始真正理解舞蹈是怎麼一回事。」
先跳了三年,鄭宗龍受過傷、開過刀的身體逐漸應付不了職業舞者的生涯,除了高強度的訓練,還總是飛來飛去,使用身體不再是快樂地跳舞了,一到周六、日就到中醫診所報到,針灸、拔罐,不然就是去復健診所拉腰電療。
又到了抉擇時刻,要回家賣拖鞋嗎?但他想:「我還是很喜歡舞蹈,我在想,我可不可能在腦海跳舞,然後找人來實現它,所以我就開始嘗試編舞。」這中間也有老師羅曼菲的鼓勵,鄭宗龍慢慢轉向編舞,2014年成為雲門二團的藝術總監。
「林老師問我要不要接雲門的藝術總監,我愣了一下,我說好。」於是2020年,鄭宗龍從林懷民手中接下雲門掌舵的大任,「沒想太多,我喜歡編舞,雲門的總監就是編舞,我沒有往後想去。」
他後來才發現,比想像難多了,那些繁瑣的行銷、行政、管理,幸而雲門已有堅實的團隊,加上2020至2023年的疫情,等於給了一段緩衝期,「真正難在前面有一座高山」。畢竟台灣社會已經習慣將林懷民與雲門畫上等號,林懷民與雲門過去的光榮難以掩蓋,如高山仰止,仰之彌高。
但鄭宗龍說:「高山就是高山,而我不一定是山,我搞不好是一隻鳥,或者是飄過去的一朵雲。我會是什麼,可能要幾年之後才知道。」
新總監開啟雲門新時代?「我們沒有這樣想。」鄭宗龍說,雲門跨越了50年歷史,社會情境完全不同,現在這個新的年輕團隊,有著雲門的根基守護著,「年輕的夥伴應該用年輕的方法來做後面的夢想。」
鄭宗龍指出,林懷民那一輩是從無到有的創建者,他們不只知道路徑,甚至整個地圖,可是年輕的團隊不是,因此只能相信夥伴,並且在專業化的時代,將相應的工作交給相應的同事。
在舞蹈創作上,鄭宗龍的作法是:「我希望開一個範圍,大家在範圍內去找可能性。因為雲門有50年身體訓練的根基,但我們不能繼續這樣跳舞啊,否則就違背林老師說他不希望這裡是一個博物館。」
鄭宗龍說:「舞蹈要創新,我們要跟新的觀眾溝通。不能到雲門60的時候,還只跳《水月》、《行草》這些舊作,可是當它值得被紀念的時候,還是要拿出來。」
要創新,夥伴就很重要,就像少時重視的兄弟情一樣,鄭宗龍看重每一個人的個性、經歷和環境。他常常跟舞者說:「我們學武術、太極,不是要去台上打太極,如何轉化,是我們大家的責任,把老祖宗的東西用年輕世代的方法去轉變它,用新的方式跟年輕人溝通。」
也就是在根基之上,試著在雲門獨有的身體語彙裡面加入一些其他的元素,例如街舞、例如鄭宗龍比較喜歡的關節轉動或特別的主題。鄭宗龍說:「所以才會有後來的很多奇奇怪怪的舞作。」
例如《十三聲》。鄭宗龍承認最初編舞時,才編十分鐘,就覺得很「見笑」(台語,不好意思),因為和人們印象裡沉靜、優雅、有水準的雲門大相逕庭,「是一支鬼吼鬼叫、有不雅動作的舞。」
舞者們叫啊笑啊,兩腳大開地蹲著,有許多瘋了般的奇怪動作,鄭宗龍也在2016年到2019期間多次修改,但他反覆自問:「這就是我看到的艋舺,這就是我蹲在路邊看到的視角。」
當這支很「不雲門」的舞作到歐洲時,觀眾大為訝異,沒想到會是這樣跳,沒想到世上有人這樣動身體,那是一種全新的身體語彙。《十三聲》到今年要演出100場了,上半年在兩廳院外完成兩場戶外演出,觀眾安安靜靜看完一個小時作品,沒有人離開。
鄭宗龍還將AI帶進雲門的舞裡,《波》將在下半年登場。
一年前,鄭宗龍在日本藝術家真鍋大度東京的家,兩人聊起wave,聊到粒子可見而波不可見,波是一種能量、一種傳遞云云,於是興起將AI加入新創作的念頭。鄭宗龍笑說:「我不知那是什麼,我只知道是一段程式跟一堆計算,開出一堆條件輸入給電腦。我心裡想,我可以少編一點就滿輕鬆的。」
然後就有《波》了。預先收錄舞者肌肉電流的數據,再給電腦一些指令,可能是鄭宗龍編的舞加上AI組合的動作,也可能給幾個音效指令,AI藉由電波的運動線路運算給出不一樣的聲音,也可能有一段假人的影片,甚至舞台上可能看到一個假人在跳。
鄭宗龍說:「在這個舞作裡,我們試著探索這些可能性。它好像也是這個時代應該有的其中一種wave、一個新的wave。」
這也符合了外界認為「林懷民偏敘事性、鄭宗龍重身體美學」的印象,宣傳稿更說「沒有故事,只有身體的事」。但鄭宗龍說:「一定會有觀眾會閱讀到屬於他的故事。」
更直白說,鄭宗龍其實沒有特別想取悅觀眾,「創作也不是一昧地餵養觀眾喜歡的東西給他。如果要這樣,我去別的產業可能賺的更多,我不是要做那樣服務大家的、讓大家開心的事。我想我們還是有一些理想性,還是有一些對美、對劇場的追求。」
今年正是雲門50周年,全新階段蓄勢待發,外界等著看新領導者的新作為。
「我和林老師的生長環境不一樣,我在街邊長大,還吸過毒、被逮捕過,但是我接雲門三年了,雲門的舞者還在打太極、還在練武術,只是課堂裡面多了一個街舞,我們繼續編舞、一樣去世界各地巡演。」鄭宗龍說:「雲門會一直在,只是有不同的創作者。」
從他在藝術總監的合約上簽下名字那一刻,就對雲門、對林懷民有承諾,鄭宗龍承認很焦慮,每天要開會、要看舞者排練、要剪片挑照片,小確幸就是早、晚滑一下手機。
鄭宗龍帶領著雲門舞者,「我們在雕琢的那個美麗,有時風吹就沒有了,編舞要把這些組合在一起,讓他們有好的狀態。這個河怎麼流到哪裡,要變成小溪或深潭,這些是有趣的、也是痛苦的,因為它就是工筆畫,就是要一點點描。」
「雲門是非營利組織,只要不虧錢、可以往前走,就是很重要的事,至於有沒有辦法去影響整代人,那個要10年以後再來說。」鄭宗龍明白外界都在看,但雲門的確動起來,今年首度會同時有兩團在海外演出,一團在大陸、一團在歐洲;下鄉的舞蹈推廣也不曾停歇。
帶領著雲門邁向「後林懷民時代」的下一個50年,鄭宗龍願意嘗試,「就像我犯的那些錯一樣,我希望我還可以在雲門犯一些小錯,然後我會得到一些經驗,帶雲門走另外一個路,團隊已經準備好了,可以乘風破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