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

以電影說寶島曼波夢
走過副刊黃金年代的老文青

平日的午間時分,永康公園裡有著曬太陽的老人、帶小孩放電的媽媽、看似閒晃的年輕人、張望打卡的遊客,還有作家楊澤。他拿著手機,滑著滑著,寫就一首詩。

這樣散淡的狀態是楊澤的日常,也是他在自導自演的《他們在島嶼寫作三》紀錄片《新寶島曼波》中傳達的態度,透過片中有景有詩有歌有「怪咖」,描繪他的浮生一夢。

自編自導自演自傳

詩人楊澤有《薔薇學派的誕生》、《彷彿在君父的城邦》等詩集,「瑪麗安,你知道嗎/我已不想站在對的一邊/我祇想站在愛的一邊」,曾是「瑪麗安世代」對愛情的想像。文學編輯楊澤在副刊最輝煌的年代主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是《三少四壯集》這一批青年作家的推手。

這樣的楊澤成為文學家紀錄片的傳主。「我答應做這個片子,條件是我要拍自己的生活世界,一部不一樣的紀錄片。」但楊澤縮小自己:「我設定這是一個夢,我夢見一幅如《清明上河圖》的山水長卷,而我廁身其間。」山水畫裡的人都很渺小,他也這麼安排自己在電影裡的位置。

他指出,人到一個年齡,其實已經是「小於一」,但只要能忘我、無我,就可以「大於一」,相對於自我,「我把寶島捧出來,高山、河流、大海,當然都是大的」。

台大外文系學、碩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博士,楊澤將這部片套用了經典的希臘戲劇,從一開始只有一個演員(他本人),最後擴展出三個元素:楊澤、駱以軍,以及身處的昭和町。

楊澤做場記、勘外景,從十分寮瀑布的世外桃源看老人燒陶,到屏東聽老人家唱民謠;他也要casting,找到所有出現在片中的人,「所有人都是我找的、我挑的,都是我在人生路、藝術路上撿到的」。包括作家駱以軍和黃崇凱。

最後,楊澤寫出一個「遊寶島」的劇本。他笑說:「因為駱以軍長得高高胖胖的、黃崇凱長得瘦瘦矮矮的。」這個形象,正是早期經典台語電影《王哥柳哥遊台灣》。

不過拍片過程有些波折,反而是疫情帶來時間緩衝,共同導演杲中孚完成一部分後回上海,楊澤接手,與一位副導、一位剪接,三人在疫情期間補拍眾生相。

詩人跨界導演,幸而楊澤在紐約十年,從三輪電影院看足了電影,早備好了功力,「如果30年後我掛了,這部電影應該會還滿有意思的」。

怪咖駱以軍與瑪麗安

紀錄片裡,高壯的駱以軍占了很大比例。楊澤說:「這部片是一個夢、夢中有一個夢,就是駱以軍,他就是我青年時代的代言人。他對瑪麗安的執著,完全是一個如真似幻的文學因緣。」

《新寶島曼波》劇照,作家駱以軍(左)與作家黃崇凱到屏東、台東等地一遊。圖/目宿提供
《新寶島曼波》劇照,作家駱以軍(左)與作家黃崇凱到屏東、台東等地一遊。圖/目宿提供

楊澤的紀錄片,拍的就是他的生活世界。記者王聰賢/攝影
楊澤的紀錄片,拍的就是他的生活世界。記者王聰賢/攝影

當年,楊澤以「瑪麗安」為謬斯寫詩,各界評論也多,有一天,在美國教書的他收到一封他人轉寄的駱以軍評論,等到他回台在文化大學教書,又教到駱以軍。

楊澤要拍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裡有駱以軍:「八年了,我是駱以軍的小保母,他病很重,在死亡的邊緣。在片子裡,他等於是我的影子,是另一個我。」楊澤救過這學生,又拉他去拍片,不讓他耽於宅中。

《新寶島曼波》劇照,作家駱以軍出鏡。圖/目宿提供
《新寶島曼波》劇照,作家駱以軍出鏡。圖/目宿提供

楊澤形容,片子初始像是冬天,愛貓死了、老師楊牧走了,駱以軍被他帶去「踩蹻」,發現心肌梗塞的問題;然後春天來了,駱的病好些了,他遇到「瑪麗安」了,愛情好像要來了,就像年輕時的楊澤一樣。

《新寶島曼波》劇照,飾演女主角「瑪麗安」的陳塵_小ㄈ。圖/目宿提供
《新寶島曼波》劇照,飾演女主角「瑪麗安」的陳塵_小ㄈ。圖/目宿提供

一直教莎士比亞的楊澤借「仲夏夜之夢」比喻,浪漫喜劇裡會有婚禮、婚禮會有工匠組,這些人就是所謂的傻子、騙子、小丑,「駱以軍是天生的喜劇演員,他每天都在演這個,他其實是個大騙子、是其中的矮騾子,也是莎劇裡說的情人、詩人、瘋子。」

「我假如活在他的時代,說不定會搞得跟他一樣,原來斯斯文文的,後來變成這樣子,我覺得那就是文學。」楊澤說:「他是幻想,瑪麗安也是一個幻想。」

那麼,瑪麗安到底是誰?

《新寶島曼波》劇照,作家駱以軍(左)向女主角(陳塵_小ㄈ飾)訴說學生時期追求夢中...「文學是太孤獨的東西,少年輕狂不識愁滋味,會在心裡挖一個洞,住在裡面。」楊澤說,瑪麗安這名字來自Leonard Cohen的歌「So Long, Marianne」,楊澤的瑪麗安是一位學妹,跟他一起聽這首歌的人。她後來消失了,他便寫了許多以瑪麗安為名的詩。


《新寶島曼波》劇照,作家駱以軍(左)向女主角(陳塵_小ㄈ飾)訴說學生時期追求夢中情人的往事。圖/目宿提供
《新寶島曼波》劇照,作家駱以軍(左)向女主角(陳塵_小ㄈ飾)訴說學生時期追求夢中情人的往事。圖/目宿提供

楊澤借榮格的說法,男人心中有個「anima」,是陰性的、柔軟的,「抒情詩是建立在一個你心愛的東西不見了,瑪麗安就是一個呼喚,因為她不在,所以你呼喚她。在某個意義上我才是瑪麗安,因為抒情詩就是很孤獨」。

紀錄片裡,楊澤以歌來表現瑪麗安,年輕的樂團「繆夫人」唱出「給瑪麗安」。

《新寶島曼波》劇照,共同導演杲中孚在片中亦獻聲演唱原創歌曲。圖/目宿提供
《新寶島曼波》劇照,共同導演杲中孚在片中亦獻聲演唱原創歌曲。圖/目宿提供

在副刊最美好的年代

楊澤在紐約待了十年,在那裡看到他在台灣成長時錯過的60年代、聽Cohen、聽搖滾、聽藍調,看足了電影,紐約給了他無形的養份,回到台灣,他是詩人、是編輯。

楊澤在90年的秋天回到台灣,在副刊最好的年代躬逢其盛,「我是天生愛交朋友的人,愛交朋友這件事成就了我,當副刊主編這件事也成就了我」。他總結編副刊的經驗:一是會看人、二是知道如何把老中青結合在一起。

1993年,「三少四壯集」專欄登場,為期一年邀請七位作家每周輪一天固定發表,之後多年,此一專欄培養出許多重要作家。推手楊澤回憶,這個專欄源於前輩文化人張繼高。

愛才的張繼高想認識從美國回來的新任人間副刊主編,就起了一個飯局,大家相熟了起來。某日,張繼高提議做個「三老四壯」,意思是「所有事情都要找三老四壯評評理」,例如俞大猷這樣的大前輩。

楊澤想:「好像稍微遠一點了,畢竟是新時代,就改成三少四壯。」一周一輪迴,就像他在美國看的電影也是一周輪一次,或者像美國《紐約客》那些專欄作家,一寫一輩子,成為專業,楊澤就希望:「要建立專欄作家跟公眾閱讀、公眾說話的體制。我當年做這件事,我還滿得意的。」

詩人楊澤自導自演自傳作家紀錄片《新寶島曼波》,寫一場大夢。記者王聰賢/攝影記者王聰賢/攝影
詩人楊澤自導自演自傳作家紀錄片《新寶島曼波》,寫一場大夢。記者王聰賢/攝影記者王聰賢/攝影

他也主編了許多叢書,80年代在紐約的他,回頭主編了70年代回顧的書,帶領走過解嚴、股票萬點的讀者回頭去看時間上沒有距離太久、但感覺時代巨變的一個階段,「大家會忽然想起我們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70年代已經被放在冰箱裡了,再拿出來,就是一個很好吃的蛋糕」。

楊澤主編的副刊拿過金鼎獎,他很自豪:「以前人間副刊是帶動風潮、帶動思潮的。」但時不我予,如今的副刊如何?

《新寶島曼波》首映會,左起作家駱以軍、傳主及導演楊澤、出品人童子賢、表演藝術家陳塵、導演杲中孚。圖/目宿提供
《新寶島曼波》首映會,左起作家駱以軍、傳主及導演楊澤、出品人童子賢、表演藝術家陳塵、導演杲中孚。圖/目宿提供

楊澤指出,21世紀的數位化狂潮影響副刊和閱讀習慣,「現在我們每天都在等iphone新機,手機像一本葵花寶典,你等待、你膜拜,本來以為手機是伸出來的義肢,可是現在變成陽具了,沒有陽具,就像被閹割」。

但這也是楊澤認為的「文化再野蠻化」過程,人們有新的生活內容,只是這些內容是訊息,不是體驗,而閱讀基本上是一種體驗,唯有體驗和閱歷,才有可能累積成經驗。

對於新時代的副刊,楊澤想的是:「要有閱讀人口,真正閱讀,而不是收到資訊。」但他也感慨:「現在好像是九儒十丐,在這樣的時代,儒丐要聯手,有更多的團體戰。」如果這樣,當我們的文明變得更世故、更成熟時,還是可以有浪漫跟天真。

例如500輯協辦的南國漫讀節,例如獨立書店辦的活動,都是團體戰,楊澤希望這些閱讀的力量能再走向南方、走向東部。

《新寶島曼波》首映會,傳主及導演楊澤。圖/目宿提供
《新寶島曼波》首映會,傳主及導演楊澤。圖/目宿提供

詩與歌與老文青

「我是一個老文青。」楊澤給文青下定義:「是愛情的奴隸、死亡的天使、自由的棄兒。」

他曾受縛於瑪麗安的意象,但他說:「我現在的瑪麗安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瑪麗安,更像是我很珍惜台灣、我很珍惜我剩下希望多一點的日子,瑪麗安已變成我對幸福的嚮往。」至於第二個定義,他又推出駱以軍為代表,而文青想自由,卻常孤獨地找不到自由。

作為詩人,楊澤是過來人的那種文青,「到了我的年齡,詩已經轉化為歌,歌是有一個智慧,與眾同樂而非獨樂樂」。

詩界仍是人才輩出,楊澤認為,有些新世代詩人寫的很口語,甚至會引起「太口語」的質疑,而這是一個辯證的過程,在他看來,歌就是口語,詩是書寫語,「我已經到了過來人的年齡,我會覺得大家還是要參酌一下古典的詩詞」。

去年楊澤在台中中央書局周三讀書會主講六周「過來人的詩」,從李後主、陶淵明到唐詩、宋詞,再到瘂弦、周夢蝶與商禽,他笑說,希望有機會講「過來人的歌」,就像電影裡坦白的,他很迷江蕙,「我準備80歲的時候寫一篇『我迷江蕙』」。

在電影裡,他用了後搖滾、或是說台客搖滾。楊澤自稱已是「躺平族」,常在午夜時分上YouTube漫遊,看到了他口中「怪少女」林纓的」飢餓的知更鳥」,簡直像16世紀的古謠,後來楊澤為楊牧寫了告別曲,也交給「謬夫人」樂團譜曲,

「這部片是音樂片為主軸,以歌說故事,這個電影就是歌的大海、詩的河流,詩歌結伴,漫遊寶島。」楊澤說:「就是因為我交了好運,認識這些人,我要讓文人傳統、文青跟民間傳統對話。我想把文人傳統帶到民間,再把民間傳統帶到文人傳統裡。」

這個想法套用到他編副刊的經歷,其實是發現到所有的創新是怪咖帶來的,楊澤說:「怪咖身上有一種不規則的東西,但是有才華的,是有點野蠻的人,但文學需要被再野蠻化,歌做的就是這個再野蠻化,也許是粗魯不文,但就是大俗大雅。」

詩人楊澤是老副刊的主編,自認是「老文青」。記者王聰賢/攝影
詩人楊澤借用杜甫晚年的「漫心」,平時在路上、在公園邊,就可以寫作。記者王聰賢/攝影
詩人楊澤借用杜甫晚年的「漫心」,平時在路上、在公園邊,就可以寫作。記者王聰賢/攝影

在日常中漫遊

這樣一來,《新寶島曼波》就是一部有秘境、高山、大海的音樂紀錄片,像寶島采風,還將「人物很離奇」的老中青共冶一爐,有駱以軍、有怪少女、有90幾歲的貓空老茶人、有老阿嬤、有在片子裡過生日的「發哥」,有多元族群的鮮活活力。

楊澤說:「七、八代人能夠在一起,我覺得寶島這麼棒,正是因為這些人才會真正有溫度跟人味。」

一如電影裡的漫遊,楊澤在生活中也借用杜甫晚年的「漫心」,很隨性,平時在路上、在公園邊,就可以寫作。

「我還是會在路上撿到人,因為我還是那個老副刊的主編,我還是那種文青的小隊長吧。」楊澤說:「我很喜歡年輕人,我覺得瑪麗安還在我心中,那就是一個青春的嚮往。」

楊澤的紀錄片,拍的就是他的生活世界。記者王聰賢/攝影
楊澤說:「七、八代人能夠在一起,我覺得寶島這麼棒,正是因為這些人才會真正有溫度跟人味。」記者王聰賢/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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