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文/袁世珮 攝影/李政龍
好像宮崎峻的電影,七歲的哥哥帶著六歲的妹妹走回家,妹妹突然蹲下身子:「哥哥,我肚子餓了,走不動了。」哥哥用僅有的零錢給妹妹買了點心,兄妹倆繼續牽手前行。
雖然妹妹後來成了巨星,不再要哥哥拉著往前走,但時隔逾一甲子,翁倩玉還是說:「我感謝哥哥,我是在哥哥的翅膀下長大的。」建築師翁祖模與明星翁倩玉首度聯展中,兩人作品各自獨立又互相呼應,正是這對兄妹愛的聯繫。
採訪/錢欽青、袁世珮 撰文/袁世珮 攝影/李政龍
好像宮崎峻的電影,七歲的哥哥帶著六歲的妹妹走回家,妹妹突然蹲下身子:「哥哥,我肚子餓了,走不動了。」哥哥用僅有的零錢給妹妹買了點心,兄妹倆繼續牽手前行。
雖然妹妹後來成了巨星,不再要哥哥拉著往前走,但時隔逾一甲子,翁倩玉還是說:「我感謝哥哥,我是在哥哥的翅膀下長大的。」建築師翁祖模與明星翁倩玉首度聯展中,兩人作品各自獨立又互相呼應,正是這對兄妹愛的聯繫。
台北新光三越A9館刻正展出「翁倩玉版畫X翁祖模建築藝境聯展」,許多人這才發現,旅日明星翁倩玉有個好厲害的建築師哥哥,台中高鐵站、最近成新地標的高雄海洋文化及流行音樂中心(高流),都是他與國際的建築師團隊合力打造的。
兄妹在各自領域成就多年,終於首次聯展,過去總因著這個那個原因錯失合作,75歲的翁祖模卻說「可能是最後一次展」,翁倩玉杏眼圓睜:「哥哥不要這樣說嘛,我們活到100歲好不好?」
會場裡,掛著翁倩玉50年來的70幅版畫,平台上則有著翁祖模30年來的眾多建築模型。妹妹說,也是這一次才發現哥哥真的有好多精彩的作品,就是人太低調,連得獎也不跟家人報喜,還是嫂嫂看到新聞上的人名,疑惑地打給她問:「這是不是妳哥?妳知道他得獎嗎?」
所以翁倩玉說:「哥哥太低調,沒有人知道那個有名的高雄流行音樂中心是他做,所以一定要藉這個機會來介紹哥哥的作品。」
被妹妹埋怨太低調,翁祖模說,翁家人很重視人文,像父親翁炳榮為妹妹寫的<祈禱>,兄妹倆都受到影響,妹妹一直很熱誠在做公益,自己就是比較「害羞」一點,只是把人文表現在其他方面。
翁祖模說:「Judy(翁倩玉)的東西是3D轉2D,我正好相反,是平面畫2D後再轉成3D,所以我一直覺得要合作展很難,是那麼不一樣的東西。」
但是後來找到一個共同點,就是人文、氣候、自然三者的組合,在他的建築裡,在她的版畫裡,這三者貫通了,翁祖模說:「兄妹嘛,一定是自然就有的,不必靠文字,用感情來溝通就可以了。」
翁家兄妹生於台灣,童年因父親工作之故移居日本,翁倩玉從小進演藝圈,是歌手、演員,是少數曾登上日本《NHK紅白歌合戰》節目與奪下日本唱片大獎最大獎的華裔歌手,一曲〈祈禱〉紅遍華人區,多年來在版畫方面有所成。
翁祖模則是赴美在伊利諾大學讀建築,在美執業20年後回台創大業設計翁祖模建築師事務所,參與多項地標型建築。但在妹妹眼裡,哥哥就是低調,「以前家裡有客人來,我穿舞裙跳芭蕾,哥哥就在後面做燈光師,他比較喜歡在幕後」。
童年印象裡,翁倩玉總是跟在哥哥屁股後面,他喜歡車,她就喜歡車,他帶著她玩男孩玩的事,他放風箏,她就負責抓著風箏往前跑,跑到哥哥說「放」才鬆手。
這無憂無慮的童年是在日本。翁祖模回憶,最初是住了兩年的美軍基地,因母親不會英文,才搬到日本社區裡,但兄妹倆拿著台灣護照進不了日本學校,所以進中華學校一段時間,後來又到美國學校,這也造就兩人多國語言能力。
翁倩玉就記得,當爸媽發現小兄妹都在講日語,擔心回台無法和阿公、阿嬤溝通,就規定「說台灣話有東西吃」,果然有獎勵有進步。可是她和哥哥去上美國人家教時適應不良,還鬧過笑話,老師打開飯鍋,紅色的飯好香,老師說「I will show you」,她聽成日文「醬油」,不想因此讓嚴肅的老師露出笑容,小兄妹不再怕了,英文也突飛猛進。
小學四年級,翁倩玉和哥哥進美國學校,可是那時她已經是藝人了,加之用非母語學習很困難,被老師念了一句「進我們學校要讀好一點才行」,傷心地哭了,是哥哥一句:「Judy,我來教妳。」這讓翁倩玉再次感歎:「我又是躲在哥哥的翅膀下。」
還有那一次,媽媽忘記放學來接,哥哥決定帶妹妹回家,那段路,開車要20分鐘,偏兩人口袋裡湊不出足夠的車錢。兩個小人兒手牽手慢慢走,中途還給妹妹買了炸馬鈴薯添力氣,這才花了六個小時走回家。
翁倩玉回憶,當時警察、鄰居圍在家門口,爸媽飛奔出來抱緊兩兄妹,大人眼睛都紅了,可是她好好的:「我不怕,我哥哥在,哥哥會帶我回家。」
畢竟是只大一歲的少年,有那麼一度不是很開心。那是妹妹當明星後。
翁倩玉是8歲時跟著跳芭蕾的朋友去參加一個兒童劇團,想著有機會見到明星,不料她會多國語言,又長得乖巧漂亮,就免試入選了,11歲演了美日合拍的電影《大津波》,正式踏進演藝圈。
一開始,爸爸不同意,媽媽覺得試試無妨,哥哥呢?「我,一方面很羨慕,一方面很恨,一方面又愛,所以情緒很複雜。」翁祖模說,羨慕是因為父母把精力都放在妹妹身上,雖然妹妹急忙說:「哥哥優秀,爸媽就不擔心他,擔心我啊。」他還是覺得:「她太有名了,我沒有名嘛,還是有壓力。」
「有一段時間,我不講我妹妹是誰。」翁祖模說,即使同姓「翁」引人聯想,他也不承認:「年輕的時候是這樣啦,後來想說避也避不了,何況我們還是長得很像。」
當時年紀小的翁倩玉不懂這些,只記得有一次媽媽陪著她自外工作回家,看到哥哥自己煮了一人份的晚餐在吃:「我掉眼淚,一直說『I am sorry』哥哥,我把媽媽帶在我身邊,所以哥哥跟媽媽的時間這麼少。」
她說,那時便暗暗決定長大後一定要盡量幫哥哥,「我也沒想到他不提我的名字,不說是翁倩玉的哥哥,所以沒有辦法幫他。但最近還可以啦,他已經想開了一點點」。
想開,翁祖模說,除了血源上就是妹妹外,「我看到她的努力,她在工作上的努力,還有凝聚整個家庭的努力」。
還有一個契機是,他16歲時曾被一位導演相中,所以跟去攝影棚觀摩,發現翁倩玉要不斷練習、表演、NG、重來,他突然明白了:「我知道我沒辦法,我不喜歡同一件事做兩次。那一次我才發現妹妹真的很努力,我是在那個時候才能認同她,所以慢慢地,我有我的路可以走,她有她的路可以走。」
兄妹各有各的路,一個建築、一個藝術,而不同的路在這場聯展中匯集。
翁倩玉展出學習版畫多年的作品,以日本建築庭園為主,黑白色系裡有一點綠一抹紅,大器沈穩,都是這大明星戴著手套一刀刀刻在木板上做出來的。
她從小就喜愛美術,只是先去當了藝人,25歲那年參觀版畫家井上勝江展覽,「黑背景,白的花,我卻一眼就感受到花的紅色,那是從我的回憶裡拉出來的,這幅畫真的有力量」。井上勝江師承名版畫家棟方志功,一脈相承的黑白色。
她去找井上拜師,因為藝人身分被拒絕,翁倩玉回家拿了哥哥做模型剩下的木板,自己畫了茶花就開始刻,不懂技巧、也沒有正確的道具,就憑著直覺做出一幅版畫,拿去給井上看,老師看著透出這女孩毅力的刻痕,收了弟子。
翁倩玉最初作品也都是黑白,學習如何讓黑白發揮最大力量,八年後,她嘗試加一點顏色,幫助觀眾從回憶拉出想像。她說:「我一直希望我畫出來的環境是一種美好時光,喝杯茶、吃塊糖、看本書。我希望能讓大家欣賞到這種爽快、安定、平安。」
迄今,她說:「我畫每一幅都是會心跳,手畫出我所想的線條時,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在跳,滿身是汗,但我很興奮。這次展出的每一幅都有那種回憶。」
其中,〈紅樓依綠〉獲日本最高榮譽的日展獎。翁倩玉說,朋友知道她總在找漂亮的日本建築,介紹她去名古屋這家漂亮的老飯店,她一到門口就被迷住了,埋頭寫生、拍照、找角度,「這畫面就跳進我的心,紅色真是漂亮,松樹的綠真是漂亮」。
展覽中還有和服,那是請京都工匠將翁倩玉的版畫以蠟染技術製成,雖然和服中段要繫腰帶,其實看不到花樣,她還是加上畫作,整體也變成一件藝術品。
而哥哥翁祖模本以為建築簡單,不像演藝要表達感情,所以向來追求簡化的他進到建築,「沒想到有清楚的法令、清楚的規定、清楚的力學,所有都清楚了,加總起來就不清楚了」。話說如此,30多年來作品遍及台灣。
最搶眼的是與西班牙團隊合作的高雄新地標「高流」,白色主體的音浪塔以海浪喻意澎湃的樂音,還有鯨魚堤岸、珊瑚礁群和海豚步道各有代表意象,充份反應高雄的海洋文化城市性格。此案耗時12年,配合政府預算作業及時間變化做了兩次設計圖,翁祖模說:「它是無形中變成地標,而不是我們要做成地標。」
每個案子是從人文出發,會設定題目,例如耗時十年、多國參與的台中烏日高鐵站,他想的是:「台灣風格在哪裡?我們要怎麼去創造台灣的高鐵站?」不是藝術性建築物,所以要滿足其功能性,翁祖模希望達成兩點:一是台灣人的隨興,不要處處標示,沒有標示就是最好的標示;第二是月台沒有柱子限制人的行動。
不過翁祖模最喜歡的其實是一個小案子─台大的玻璃館「電機資訊館」,理由是「人文可以對話的地方」,拱門內有一個大球,球就是禮堂位置,建築中有舒服的開放空間,樓上樓下的學生可以直接對話,「我認為這個建築表達了翁建築師事務所的核心理念」。
為哥哥驕傲,翁倩玉說:「建築界的人都認識他,我希望大家不只是看有名建築物,也要知道是誰設計的。」她在台南辦展時,帶著日本友人從台北搭高鐵南下,經過台中,特別下車介紹、拍照,「這是我哥哥做的」。
翁倩玉說:「看了哥哥的作品之後才知道我受他的影響。人、風、大自然、地球是他最重要的理念,所以我的作品都有綠,我希望大家能感受風、太陽的熱,那都是從哥哥那裡吸收進來的。」
對此,翁祖模說,在美國學建築時,當時的現代化建築物都是玻璃帷幕,回台後他的觀念才有所改變,第一是遇到雷雨,只有騎樓能救他;第二是台灣不冷,不需要在溫差大時隔絕自然,於是他逐漸形成與自然共存的設計理念,但他強調:「妹妹的藝術不是受我的影響,她是天份。」
雖然翁倩玉很多版畫都跟建築有關,翁祖模看到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過程,從2D黑白兩個顏色,變成有立體感和透視感,最後是有顏色、透視、深度的成熟作品,「最重要的是,畫是唯一可以讓畫跟作者對談,Judy在畫的時候也是在跟畫對談,所以可以經由她的畫感受到當時Judy在想什麼」。
而他正好相反,他的建築重視文化和人文,所以對話的對象比較多,包括材料如何、空間怎麼使用等等,在作者與作品之間,還有很多元素。
但妹妹看得懂。翁倩玉說:「哥哥低調,但是裡面很深,看他的建築物就能感覺到對人的愛,人要如何才會高興、才能自由地生活。」她將這些吸收到創作中,所以她的版畫中,建築物裡一定要有水,大至水池、小至茶水,不然,那建築物只是一個盒子。
「我看哥哥的作品,有氣在走,這給了我很多影響。」翁倩玉形容,因此她在作畫時,眼睛一閉,彷彿有人走上樓去打坐,流水給建築物帶來生機,「這是從哥哥那學來的,有人在動,有水在動」。
一對寶貝兒女展覽,高齡97的翁媽媽坐著輪椅也來看了,看到女兒的畫也在、兒子的建築模型也在,全程眼睛亮著、開心笑著。翁祖模說:「我們希望這是給媽媽的禮物。」
還有沒有下一次的聯展不好說,但兩人還會在各自的領域進步。翁倩玉說,唱歌,肌肉可能退步,〈愛的迷戀〉那些歌可能唱不了了,可她可以唱爵士,還要繼續演戲,100歲也可以演老太婆,
對於版畫,她說:「我的內心沒什麼改變,這個熱情在,我就會繼續畫。」就像當年要一邊工作、一邊畫畫,〈愛的迷戀〉賣了200萬張,忙到每天只能睡四小時,沒時間畫,可是她看到漂亮的房子、美麗的花,會心跳,一旦能調整時間,她就回到版畫邊。以前如此,未來還是聽熱情的指引。
翁祖模總說要退休,可是手上的案子沒停,只偶爾偷點閒手做真空管擴大機,做了送妹妹,讓妹妹得意地到處秀「我哥哥做給我的」。
這個哥哥一直疼惜著妹妹,所以翁倩玉在訪談中第四次說:「我真的在他的翅膀底下長大。沒有哥哥,就沒有今天的我。」她轉頭,像六歲時走不動蹲在路邊那樣跟哥哥撒嬌:「哥哥,請你活到一百歲,我不能沒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