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清掃人:

「我們掃的不只是血跡,還有人們內心的恐懼與傷痛。」

「生活在這沒水沒電地方到底有多久了?在這不方便的居所,要如何度過每一天?夜晚,和黑暗相伴,心中想的是甚麼?當戶外的燈光照進家中,眼睛望著漆黑一片的家中,心底是否能找到一絲光明?電視的聲響傳入耳中,是否有人聽到絕望掙扎的吶喊? 」

「房內,牆角一個烤肉爐外,只有地板放著一個彈簧床墊,床上,亡者生前趴在那兒靜待生命結束的地方,隨著時間經過,靠著腐敗組織,藉用著體液,刻畫出當時趴睡姿勢。沉睡了多久,才被人發現?」

以上兩段文字,摘錄自盧致宏所經營的臉書粉絲專頁《※玥明※特殊清潔》,他偶爾會在上面抒發工作時的心情,並分享一些關於孤獨死、少子化的報導。粉絲頁中的文字,泰半與駭人的遺體、命案現場相關,有些對現場的細膩描述,甚至彷彿能讓人聞見死亡的氣息。然,進一步細讀,卻又不難嗅出他對往生者與遺族那份溫暖的憐惜之情。

大學唸的是生死學系,盧致宏打從大三那年就進了禮儀公司當助手,畢業後理所當然似地,一頭栽進眾人皆曰「很好賺」的殯葬業。然而入行後,他深刻感受的卻不是家屬為往生者「很敢灑錢」這事,而是孤獨死、自殺的案件越來越多,卻一直沒有專業團隊能妥善處理這些後事。

無奈的現實是,對多數殯葬業者來說,孤獨死與自殺案件意謂的是,更難以清理的命案現場,以及更微薄(或幾乎沒有)的利潤;而這或許也是一直沒有專業團隊出現的原因。

「命案現場清掃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敢做的不專業,專業的又不敢做。」

盧致宏說,過去殯葬業者在面對命案現場清掃問題時,多半以三種方式解決。首先,是讓亡者家屬自行清掃;這樣的缺點是,很容易為家屬帶來二度情緒傷害。第二條路,是殯葬業者協助家屬處理;倘若命案現場不是太複雜的話,從業者多半因為經常接觸遺體,比較能以平常心處理現場。在今年 6 月橡樹林文化剛出版的新書《命案現場清潔師》中,盧致宏就曾提過他第一天進殯葬業時,處理命案現場的難忘經驗。

「打開門後,我看見往生者是趴在他客廳地上,臉跟地板黏在一起做最親密的接觸。我們一把往生者翻過身來,只看到有蛆在他臉部的肌肉與牙齒裡鑽來爬去的,而臉皮竟還黏在原地。當我們將往生者裝入屍袋後,禮儀師給了我一把刮刀,要我把臉皮鏟起來,好讓對方有個全屍。」

盧致弘解釋,殯葬業者擅長的畢竟不是清潔,現場即便「看似」已回復原貌,其實還是難以根除已滲入建築結構內的異味或屍水斑漬。這就是他所謂的「敢做的不專業」。

第三種方式,則是殯葬業者找「工人」來幫忙清潔整理;之所以不找清潔公司,是因為大部分業者對命案現場敬謝不敏,也就是「專業的不敢做」,所以經常只能找平常就在殯儀館服務的人協助。這些工人會遇上的問題,同樣是專業度有限,難以根除異味。即便撇開清潔專業不談,許多命案現場還必須具備「遺物管理」、「污染物清運」的專業,而這些都是過去體制中,比較欠缺的專業。

「做殯葬業這些年遇到很多這種事情,沒有專人清理,不得不的狀況下,找工人去清理⋯⋯或者清理隨便,或者會有竊取的狀況發生⋯⋯雖然是少數,但我們覺得不應該發生,想要做得更好,就決定從事這方面。」2015 年,盧致宏在家人極力反對,並恐嚇「百分百會餓死」的狀況下,毅然決定與朋友合資開公司,專營特殊命案現場清潔;他們承接的業務,多半集中在孤獨死、自殺等較為棘手,又缺乏殯葬、清潔業者接手的個案。

年紀輕輕的盧致宏已有近20年殯葬業資歷,如今是台灣唯一的死亡清掃公司創辦人。
年紀輕輕的盧致宏已有近20年殯葬業資歷,如今是台灣唯一的死亡清掃公司創辦人。

根據衛福部所發表的一份研究報告顯示,台灣在 2018 年 3 月時就有 14% 人口超過 65 歲,正式邁入高齡社會國家。政府預估,如果人口結構沒有改變,我們將在 2026 年時成為「超高齡社會」;屆時台灣將有超過 20% 人口超過 65 歲。超高齡社會意謂著,台灣不僅將承受少子化造成的國家勞動力減少,對首當其衝的老年族群而言,如果長照服務、社福資源仍不夠周到,他們恐怕也得面對更多的孤獨死危機。這絕不是危言聳聽;衛福部統計,在 2017 年時,台灣有將近 9% 的 65 歲以上老人處於獨居狀態。

借鏡早在 2006 年率先全球成為超高齡社會,老年人口突破 23% 的日本,或許可以讓我們更理解到問題的嚴重性。近年來日本社會最關切的三大問題,非「高齡少子化」、「下流老人」、與「孤獨死」(無緣死)莫屬。根據日本非官方調查機構「Nli基礎研究所」(ニッセイ基礎研究所)在 2018 年所發表的一份報告指出,日本每年約有高達 27,000 人孤獨死去,換算後等於每小時就有三人在家中獨自死去,且至少兩天沒人發現。

為了因應這樣的現象,日本在多年前就出現「遺品整理暨特殊清掃業」,協助往生者家屬或屋主,處理命案現場的清潔與遺物整理。洞察台灣孤獨死現象的盧致宏,也是在同樣的脈絡下,由禮儀師轉職為「死亡清掃人」;這也解釋了,為何他在粉絲頁上除了經常發表整理現場的心得、描述駭人的情景外,也會分享關於高齡化、孤獨死、社福資源匱乏等現象的文章,因為身為死亡清掃人真正關注的,終究是生者的處境。他說道:

「清理現場的唯一目的,是希望能還原現場,不讓家屬受到二次衝擊。我們掃的不只是血跡,還有人們內心的恐懼與傷痛。」

進入命案現場前,清潔團隊就得穿上層層防護衣及防毒面具,以避免受到屍毒或環境中其他污染源影響。天氣炎熱時,這些裝備簡直是種酷刑,但盧致宏卻堅持不在現場開冷氣,因為屍臭進入空調系統後,會導致味道再也無法消除。
進入現場後,盧致宏會分階段以多種獨門秘方藥劑,分解環境中的異味、血水,進行初步清理。為了學會調配藥劑,他經常自掏腰包到國外受訓,學習處理各種特殊命案現場。
除了清潔、回復工程外,他們的服務還包含往生者的「遺物整理」與「命案現場垃圾清運」,這些都是高度專業,也是一般清潔公司無法細膩處理,且容易產生糾紛的項目。

與孤獨死伴隨發生的「垃圾屋」

孤獨死的案件,經常伴隨著另一個棘手問題——盧致宏將之稱為「垃圾屋」,也就是往生者過世前,有著嚴重的囤積症問題;而這也是盧致宏服務的公司業務項目之一,他們會協助屋主清運被大量垃圾佔據的空間。盧致宏說,他曾處理過一個案子,遺體離入口約二十公尺距離,他卻光是為了靠近死亡現場,就花了超過一小時,因為屋內囤積的垃圾實在太多。

「有個案子才 30 多坪,我們就清了三個多禮拜,因為死者隔太久被發現,現場污染嚴重,蟲都蔓延了,牆壁上該吸該黏的都有,屍水溢流,地板也只是普通貼皮,我們只能逐步去除。」盧致宏說,垃圾屋之所以常和孤獨死伴隨發生,是因為往生者在過世前就已長期不和外界互動,加上現代生活便利,吃喝都能靠外送解決,往生者足不出戶索性連垃圾也屯在家中,這樣的案子除了他們外,很難找到清潔公司想接。

盧致宏近期清理的垃圾屋現場(非本文提及案例)(盧致宏提供)
盧致宏近期清理的垃圾屋現場(非本文提及案例)(盧致宏提供)

此外,盧致宏也曾在書中分享過一個稍微不同的案例。一名喪偶的老伯選擇不與子女同住,獨居多年,子女雖偶爾探望,卻也都約在餐廳碰面,不了解父親平日生活狀況。一次,老伯生病住院,子女送父親返家後才發現,老家不僅充滿垃圾與腐敗食物殘餘,且除父親床鋪外,都已被大量雜物塞爆,連行走都成困難,於是找上盧致宏協助清理。盧致宏發現,老伯沈迷於購買相同物品,家中客廳竟屯了四個微波爐和六個烤箱,某個櫃子裡甚至存放了超過四百把一模一樣的水果刀。

盧致宏向左鄰右舍打聽後得知,原來老伯喪偶後生活失去重心,於是經常外出購物,看到想要的就不停重複購買。他感嘆,老伯也許是太寂寞了,才會用不理性的購物填補內心空虛,因此建議子女應多花時間陪伴父母。由於老伯購買的許多物品根本沒有拆封過,盧致宏在完成清理後,也協助他們將物資捐贈給貧困家庭,一舉數得。事實上,只要條件許可,盧致宏也經常協助往生者家屬,將命案現場中堪用、無受污染的家電用品,轉捐給清寒家庭使用。

垃圾屋處理前後對照(非本文提及案例)(盧致宏提供)
垃圾屋處理前後對照(非本文提及案例)(盧致宏提供)

常 PO 長輩圖是有好處的!

當然,孤獨死與囤積症現象並非高齡人口獨有,這樣的狀況也會出現在年輕的尼特、繭居族身上。初次採訪時,盧致宏用略帶匪夷所思的語氣與我們分享了一個案例,是某個與家人同住的年輕尼特族,因生活作息與家人完全錯開,而且生活習慣不好房間本來就臭,加上房間整天都開冷氣,所以死後多天都沒人察覺異味。當時盧致宏覺得,全家人共住竟能如此疏離,應是少數特殊案例。

未想,兩週後的第二次採訪,盧致宏說他遇上更難以想像的案子。一名尼特族與家人共住透天厝,往生多日後家屬發現,於是請盧致宏協助清理。他到了現場驚覺,死者遺體倒臥在透天厝二樓樓梯轉角處,每天都有家人經過,只要有人願意轉頭多看一眼,很容易就會發現異狀。然而,直到屍臭發出強烈抗議前,死者的家人們,終究已沒人願意為了他轉頭多看一眼。

從業以來的經歷,不僅讓盧致宏更珍惜活著的每一天,也讓他更看重與家人的互動關係。以許多年輕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長輩圖」為例,盧致宏就打趣道:「之前跟我爸媽說過,所以你們一天到晚 PO 長輩圖,其實是有好處的。因為你哪一天不 PO,我可能知道我一定要趕去看你了。」

看盡人生百態,更懂得珍惜每一天

「很多時候看到的個案現場,是一睡就再也起不來,我自己也是很怕哪一天我這樣一睡,我也起不來。」盧致宏感嘆,從業後自己處理過太多命案現場,對他來說這份工作對自己帶來最正向的改變,就是提醒自己不能虛無飄渺玩樂度日,要思考每天過得值不值得。

從業三年多,盧致宏可說看盡人生百態,除了有感台灣孤獨死的數量似有攀升趨勢外,也指出政府在長照喘息照護、居家服務、社福資源仍有許多不足和匱乏。他呼籲,人口老化、少子化都是不可避免也不可逆的趨勢,情況或許還會越來越嚴重,因此政府有責任改善長照和社會資源的獲用,才有機會降低孤獨死的發生。

文字、影音剪輯:鐘聖雄 / 攝影:林澔一、鐘聖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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