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孤獨乘以孤獨

「因為見不到最後一面,我在隔離時一直忍不住想:媽媽走得到底順不順利?」

五月中旬,新冠肺炎本土疫情剛爆發的某個傍晚,阿芳(化名)和哥哥下班後,打算送身體不適的獨居母親就醫。兩人一抵達公寓,竟發現母親猝死家中。

阿芳立刻報警、聯絡殯葬業者。接體車司機蘇文義收到死亡通報,如常派遣員工前往現場,準備「接」往生者前去殯儀館。但一抵達巷口,接體員發現員警全身防護,驚覺情況有異,趕緊向蘇文義回報。

幸也不幸,蘇文義從業超過二十年,更經歷過SARS時期,靈車上早已備妥防護用品。得知往生者曾在疫區活動後,他指示接體員著裝,一行人忐忑不安進入公寓,貼身「背對背」背起遺體下樓。

由於死亡現場在民宅內,這位七十多歲老太太也非匡列對象。依規定,她的遺體只能在冰櫃躺上一晚,等待檢察官與法醫完成司法相驗、採檢,才能火化。

結果真是新冠確診,此刻老太太已仙逝三天。她是台灣疫情下前五十名死者之一,更可能是第一位不幸在家「孤獨死」的死後確診者。

為保全受訪者隱私,案發現場以插畫還原,並依家屬提供之資訊繪製。

生命無法承受之重
她一次承受好幾種

老太太生前獨居,行動也沒太大問題,甚至倒下前一天,阿芳和哥哥才探望過她。在阿芳的回憶裡,不久前母親節一家團聚,老少圍坐餐桌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各有家庭與工作的兩人約莫四十來歲,經常抽空去看看母親,單純說說話也好,這是他們的日常。阿芳還和更高齡,有些失智症狀的父親同住,多年盡力關切著兩老。

阿芳說,當時媽媽癱在椅上,神情疲憊,原本就有慢性病的她「說不出哪裡痛」。阿芳本打算送媽媽急診,醫院一得知老太太有接觸史,請她們改叫防疫救護車。

等著等著遲無下文,小雅房裝不下兩人過夜,隔天還要上班的兩兄妹只好先分別回家。

當晚凌晨兩點,總算收到派車通知。但兄妹兩人住得遠,半夜趕不及去媽媽家看護。阿芳回憶:「我們打算隔天直接載她去就醫,沒想到傍晚去接她,人就走了。」

暫別一天,再見已是天人永隔。緊接著入殮、辦理死亡證明、法律規定「疑似感染遺體」須盡速火化,兄妹倆全程被迫缺席

因為昨天和母親見過面,接觸可能染疫者的兩人,必須居家隔離。

所有程序接踵而來,阿芳的人生突然被按下快轉鍵,還來不及為喪母悲傷,她全身痠痛發燒,恐慌自問:「我是不是也中了?」直到母親走後第四天,區公所協助她去醫院PCR篩檢,說是「陰性」,驚慌暫告段落。

但這僅僅是事發第一週,接下來的日子裡,阿芳先向公司請假、告知親友狀況,持續聯絡殯葬業者,還要在隔離狀態下照顧家庭。

她至今仍懊悔:「如果那一天,我們陪媽媽等到救護車來,結果會不同嗎?還是媽媽會住院,忍受著插管痛苦而走?獨自面對的那段時間,我找不到答案。」

見不了最後一面
連火化都要排隊

阿芳的母親,是蘇文義自2003年SARS風暴後,協助接送的第一起大規模傳染病遺體。當天出勤的兩位年輕員工缺乏經驗,不免陷入焦慮中,整整十天不敢回家。

在醫院過世的遺體有套防疫SOP,倒是好處理。倘若遇上不明死亡案例,接體員必須趁出發前不斷詢問家屬,現場再反覆確認。

且防護衣密不透風,稍微活動便爆汗,失去肌肉力量支撐的遺體更形沈重,接體員仍奮力前行,幫忙走完最後路程

蘇文義認為:「你只要去想,要讓往生者舒服地走,你就不會在意那麼多。」從那天起,他們已接手數十件染疫遺體。

許多家屬在親人確診後開始隔離,無法親送逝者離開,靠醫護人員在第一線為他們拍照、直播送別,殯葬業也會如此。幫忙陌生家庭,以科技隔空送行,這是大疫吞聲死別下,人性能給生者的些許安慰。

接體員不只做好自身感控,連靈車內的空調,都需在出勤後用煙霧機循環消毒。
接體員不只做好自身感控,連靈車內的空調,都需在出勤後用煙霧機循環消毒。

一人接體,另一人負責消毒,並用手機向遺族轉播。從醫院太平間或民宅出發,入殮前往殯儀館,最後抬棺送進火化爐,每階段鉅細靡遺記錄。「這是我們唯一能幫他們做的事」,蘇文義強調,就算現場人員的手機都裝在氣密袋裡,鏡頭上黏滿霧氣,照片模糊不清,這依然是遺族的慰藉。

安排如此縝密,因為十八年前,蘇文義曾親眼見證遺憾。SARS風暴期間,他有位朋友的親人在醫院病逝,雖然僅僅是「疑似染疫」,但由於法律規定,仍急速完成火化。

那位家屬進不了醫院和殯儀館,在數位產品不夠發達的年代,連照片都見不著,往生者唯一留給他的物件,是幾天後政府傳來的「SARS陰性」報告

蘇文義偶爾會和他聯繫,「他到現在都走不出來,覺得自己沒有做好家人的責任。」

「就算家屬沒被隔離,有辦法出門送行,他們和往生者最近最近的距離,只能停在殯儀館側門的巷口,再走進園區一步,就要送隔離。」蘇文義說。

從五月中旬開始,大約晚上七點,殯儀館結束正常開放時間後,黑幕降下,才是屬於染疫遺體的時段。

在疫情最高峰期間,連遺體都要排隊,台北市立第二殯儀館旁僅供工作人員出入的小巷,一度夜夜排滿無人送行的靈車。

台北第二殯儀館火化場側門,家屬與殯葬業者皆全副武裝,嚴陣以待(非本文當事人)。
台北第二殯儀館火化場側門,家屬與殯葬業者皆全副武裝,嚴陣以待(非本文當事人)。

不僅協助後事
更盼家屬盡快痊癒

「我們不怕遇到,最擔心的是,沒辦法讓這些人好好走。」禮儀公司業者阿貴(化名)在第一時間接到阿芳來電,協助處理後事至今,還幫隔離中的阿芳兄妹上地檢署,領回母親的死亡證明書。

阿貴在疫情中服務的往生者也不下十起,他仔細詢問家屬信仰、往生者喜歡的飯菜和形式,用電話、郵件,或Line群組討論法會,各種「數位轉型」已成殯葬業的日常行程。

「兄弟姐妹可能在不同的地方隔離,大家打電話才能聽到聲音,每天自己關在房間,看新聞報那些數字,又是一次傷害。」整個月來,阿貴一邊承受遺族焦慮,看著這群人被外界視為高風險族群,讀遍冷暖人情,「當然也有老人家過世,親友不願意幫忙的故事,這又能怪誰?」

過去阿貴必須替家屬安排的後事,梳化、停靈、守靈、出殯、大殮⋯⋯在疫情之下省略殆盡,連「做七」的日子都亂了套,唯「清理現場」不得不做。

若病患在醫院、防疫旅館內死亡,會由專職人員進行消毒,民宅內卻是家屬自行負責

洪生進入現場前,必先全室消毒,並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杜絕風險。
洪生進入現場前,必先全室消毒,並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杜絕風險。

「這怎麼能叫家屬自己去清理?」死亡清掃人洪生強調,家屬不得已重回親人離開的現場,短時間內還很難接受事實;更重要的是,遺體倒下之處恐留汙染,染疫者生前碰觸過的物品及環境,都可能有風險,缺乏專業知識的家屬很難保護自己。

洪生長期關注孤獨死議題,替「特殊死亡」的往生者服務,他也是支撐阿芳走過最後一哩的重要力量。

近日洪生開始替阿芳清掃母親故居、整理遺物。在現場,每當阿芳熱心想幫洪生提些雜物,他總迅速示意阿芳「不能靠近」,一再囑咐阿芳「要好好照顧自己」,主動講解各種消毒產品的差異和用法。

「回家後妳先把今天的衣物泡進漂白水裡,照我剛剛說的比例調,而且次氯酸水或酒精,妳要由上往下噴,讓顆粒往下沈澱,最後地面和鞋底一定要好好消毒,你看我們剛剛鞋底噴最多,因為那裡接觸面積最大。」洪生仔細叮嚀。

從事殯葬業數十年,洪生見過百百種現場,始終關注著生命為何物?自殺、他殺,甚至死後多日才被人發現,即使腐壞、滲水,每具遺體在他眼中,都值得尊敬,都充滿遺族道不盡的痛

長期暴露高風險環境,和藥劑、病菌共處,洪生早就習慣穿著防護衣,他對疫情保持平常心,自謙「醫療人員、接體員比我辛苦多了。」還在傳染爆發初期,到處教熟識的殯葬業者如何使用防疫設備。

新冠疫情爆發以來,每當洪生清潔完死亡現場,他總心想,隔離造就無數「類獨居」家庭,這就是孤獨死的溫床,「很多家庭可能趁送餐時互相問候彼此,可能好幾天才聯繫一次,那中間的日子誰來關心?」

在我們的心裡
讓她再活一遍

因為疫情隔離,連對至親的往生送死都不可得。死者已矣,但少了「送別」過程,不論是何種形式,又會在生者心中留下怎樣的失落?

「隔離是為了迎戰病毒,不得不採取的強力手段,但我們必須同時考慮到受影響的人與生活。」慈濟大學人類發展與心理學系助理教授彭榮邦說,因為隔離,而無法依禮俗告別,會是生者很大的遺憾。他形容:「親人過世,不單單是一個人走了,而是家屬心理上的撕裂傷。」

撕裂傷,即是因外力造成的傷害。彭榮邦的研究多以此為主題,探討死亡與心靈創傷,該如何癒合。

彭榮邦指出,「告別,本來就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突然發生的生離死別」。遺族容易為此產生質疑,可能責怪自己不孝,或急著尋找某個對象發洩;因為防疫被隔離,又進一步剝奪親友在哀痛中,互相支持的機會

但彭榮邦仍相信,疫情雖打亂「面對痛苦的過程」,卻無法阻擋關愛,人們有超越病毒,跨越悲傷的力量。

彭榮邦舉例,花蓮有位失智症的奶奶染疫,她在病房中會用力撞擊門鎖,希望出去見親友一面。一名護理師心想,「如果奶奶只是需要人陪,我是不是能出一份力?」所以護理師多花了點時間陪奶奶,跟她說說話,讓奶奶的情緒、病情都漸漸穩定下來。

醫護和喪葬人員為家屬直播、親友在隔離期打通電話,「哭也好,安慰也好」,彭榮邦說,再小的陪伴,都能填補一部份遺憾。

至於在防疫規定下,家屬被迫改以「線上法會」哀悼,親友與宗教人員都不得群聚,許多人抱憾無法親自送別,或擔心儀式不夠嚴謹。彭榮邦認為,被延後的告別,可以換種形式,賦予更多意義。

彭榮邦曾在書中寫道,喪葬儀式的真正意義,是讓「死者有所去,生者有所依」,送別往生者的肉體,迎回另一種面貌的他/她。

「就算只是大家聚聚,簡單吃個飯,聊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當生者記住和亡者的回憶,我們才能讓這個人,在大家的心裡,再活過一遍。」彭榮邦如此期盼著。

彭榮邦家裡就有個小空間,裡頭擺著和過世親友相關的紀念品,他稱為「神聖空間」。每當彭榮邦想起這些人,他會待在裡頭,和親友聊聊天,「你沒辦法看到他們實體的存在,但在我心中,他們就在這兒。」

阿芳只能讓親友參與視訊法會,一位阿姨仍忍不住在鏡頭前激動落淚。

母親的遺物
帶領家屬走出傷痛

母親離開二十二天,阿芳終於結束居家隔離,早上出關,下午立刻辦法會。因為防疫規定,現場只有她和哥哥、大嫂向媽媽送別,親戚隔著螢幕,在直播畫面另一頭泣不成聲

第二十三天,阿芳回到母親住的老公寓整理遺物。房東更叫她清掉所有母親曾在這裡生活的痕跡,路過鄰居發現阿芳和洪生正準備開門,趕緊走避。

那扇門可能已鎖了二十三天。

「房東來過嗎?」、「他說沒有。」

「那有其它房客來過嗎?」、「應該也沒有。」

洪生和阿芳只能暗自相信,屋內仍保持原樣。畢竟連警察都沒來過幾次,更未曾見防疫人員出現,誰會接近這棟恐有傳染風險的公寓?

消毒結束後,洪生端詳著房間,床墊上依稀可見人體微滲分泌物的印子,他連忙找塊布蓋住,不想讓家屬目睹。接著和助手清點大型傢俱的數量,再把雜物包好,吩咐阿芳戴起手套,確認貴重物,也找找要帶去靈堂現場的遺物。

其中一件是老太太的手機,它剛剛還在桌上充著電,三周來無人觸碰,電力百分百,保持著主人離開時的模樣,像是凍結的時光膠囊。

洪生急忙叫阿芳把手機放進密封袋裡,別接觸機身。阿芳只好隔著塑膠膜東按西按,硬是解開了螢幕鎖,上頭是滿滿的Line訊息通知,還有一通阿芳的未接來電,日期停留在五月某日,正是她發現母親失聯、病逝那一天

接回遺物,阿芳從通訊錄找到母親生前好友的電話,電話一撥通,阿芳還沒告知死訊,對方劈頭先說:「我知道(她走了)。」

那位好友夢見自己和老太太快樂出遊,直到離別時,老太太和另一位也早已往生的友人,向大夥揮手再見,看起來健健康康、無牽無掛。

「在那天之後,我終於覺得,自己能慢慢走出來了。」這樣的夢境,即使虛幻,仍帶給阿芳真實的安慰。她和母親的朋友分享著回憶,笑談老太太生前糗事,逝者彷彿伸手可觸。

第三十五天,老太太進行最後一次搬家,進塔安奉,這場被延誤的告別式終告段落。

阿芳決定留下那支手機,等到疫情結束後,再聯絡母親的朋友們,聚首緬懷記憶中的媽媽。她也希望,以這段經歷幫助像自己一樣,仍在面對著親人往生之痛的遺族

失去至親,被迫凍結一個月的人生,終於能再度前行。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本文提及的事件現場皆參考受訪者提供之資訊,以插畫還原;或以黑白模糊處理。

採訪/許詩愷
影像/許詩愷、聯合報系資料庫
插畫/Yamaneko
統籌製作/許詩愷
製作單位/聯合報系願景工程
監製/羅國俊、何振忠、梁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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