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國(上)

國國(上)

「如果你是因為那本書而認識文國士,那你沒有真正認識我。」

人物專訪一般來說有幾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有些人不管講什麼都有人聽,媒體只要設法讓對方點頭受訪,然後找個方向讓他自由發揮就成了;其實說什麼沒有特別重要,關鍵那些話是誰說的。第二種情況則恰好相反,媒體已經想好要呈現什麼內容,然後找到對的人,把那些話說出來;內容很重要,至於什麼人被拿來充當麥克風⋯⋯就還好。

如果看過文國士的書,你大概知道文國士有一對思覺失調的父母。從小他就在「不正常」的環境中長大,期待被愛很想被肯定,但始終得不到。八歲那年,他看著自己的父母陸續進了精神病院,被遺下的他於是靠著奶奶領取低收入戶補助養大。青少年時期,他打架、吸毒、飆車,幸運遇到一位很好的老師讓他洗心革面,領他走上正軌。讀完研究所後,他陸續去了「好幾個」偏鄉當老師,前陣子終於出書談自己的過往,並稱自己很幸運,可以「走過愛的蠻荒」。

他的人生太戲劇又太阿信了,是那種寫成連續劇還會被觀眾嫌狗血濫情的程度;可他們偏偏是真的。打從出書後,他的採訪邀約就沒斷過,報導也毫不意外地集中在他的童年與患病父母上。後來他坦言,自己很清楚這就是大家愛看的題材。

可他在受訪時的一句話,讓我們決定不用人物專訪中,比較不好看的那兩種方式寫他。他說:「如果你是因為那本書而認識文國士,那你沒有真正認識我。」

為什麼他要寫一本讓別人不認識他的自傳? 他沒說的,又是什麼?

三個父親

要理解文國士的狀態,可能得從他的三個父親談起。

第一個父親,是他那高學歷卻罹患思覺失調(精神分裂),長年被害妄想,曾經自焚又砍傷妻子的生父。文國士始終都對父母懷抱一股恨意;他的母親會對他精神勒索,甚至動手打他,所以他恨她理所當然。文國士的父親從沒傷害他,卻缺席了他的人生,導致他的童年中沒有任何父親身影。所以他對父親的恨,來自他的「缺席」。

文國士在書中曾寫道,有次他去精神病院探訪,曾問父親如果有機會,會想對八歲時的他說些什麼,父親卻不假思索答道:「沒什麼想說的。」文國士說,父親的回答讓他驚覺,自己活到三十歲卻從沒被父母愛過。

心理學家說,父母的缺席會讓一個人將這份渴求轉移,藉由將其他人作為替代品,從而期望在他們身上得到父母愛。採訪的那天,直到文國士喝了點酒後才終於透露,自己會將父親的形象,投射到大學時的中文老師謝錦桂毓,以及孩子的書屋創辦人陳俊朗(陳爸)身上。

被逼到牆角,帶著恨放下

文國士大學時唸的是輔大英文系。雖是英文系,但其實有二十年左右的時間,該系學生最頭痛的卻是必修的中文課。負責這門課的老師,是來自中文系的謝錦;課程具體上什麼是其次,關鍵是這位評價兩極的老師,會在課堂上與全班同學吵架,而且在大家吵出水落石出柳暗花明前,沒有人可以離開教室。謝錦的「魔性」之處在於,他希望每個學生都能在眾目睽睽的課堂上,把自己心裡最深處的想法「掏出來」。你若不從,他就會反過來想把你「剖開」,霸道程度堪比壞壞總裁。假如你掏不出來,而他又剖不開你,全班同學跟著你倆一起僵持不下,是常有的事。

還有一點,就是這門大一三學分的必修課負擔異常沈重,而且必須耗費大量時間與其他分組成員討論每週報告內容。因為這樣的緣故,文國士說,自己生平第一次有了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也在謝錦的步步進逼下,首度有辦法公開談自己的成長經歷與創傷。

所有的創傷都一樣,唯有能被說出來,才能開始面對他。而謝錦就是那個讓文國士開始面對傷痛的人。「謝錦跟我說,你痛夠了,不想再痛了,只能選擇放下。我就是這樣,被逼到牆角沒辦法了,只能帶著恨放下。」文國士說,那是他被迫掀開結痂面對傷痛,療癒的起點。

直到現在畢業十多年了,文國士還是和已經退休的謝錦保持聯絡。那是他第二個父親。

很近又很遠的人

離開學校後,文國士輾轉接觸到「為台灣而教」(Teach For Taiwan;TFT)的理念,覺得 TFT 主張「不論出身,每個孩子都有受教權」的理念很打動他,因此投身到屏東三地門當了兩年的偏鄉教師。在三地門的那段時間,文國士體會到教育是家庭、社會問題的縮影,只從教育、社福等單一面向著手,是無法深切解決問題的。然而即便有所體會,文國士還是離開了屏東;「一個人在那裡實在太寂寞了」,他說。

離開屏東後,文國士短暫去了花蓮的實驗教育學校,卻發現自己真正的熱誠不在「教育」,而是陪伴最沒有資源的弱勢學童一起成長,所以當台東的陳爸向他招手,問他願不願意一起到台東陪伴「黑孩子」並推動實驗教育時,他點頭了。

「陳爸就是很有魅力的人⋯⋯他們陪伴的孩子也是我想陪的,加上那時候我覺得實驗教育可以給老師空間,就去了。」文國士說,陳爸看出他對父母糾結的恨意,所以經常與他聊自己和父親的牽絆,並期望這個生命經驗與自己相似的年輕人,可以帶領書屋的孩子們一起走得更遠。

在陳爸眼中,「黑」孩子的黑,不只是膚色或是黑社會的隱喻,而是他們長期被汙名,不被社會理解的那股心痛深沈的黑。文國士自小被視為「神經病的小孩」,自怨沒有被愛過,還得在承受歧視的同時,擔心自己長大也「發病」。他曉得自己很「黑」,但他沒想過有那麼一天,他也會成為陳爸的黑孩子。

文國士與陳爸的感情是糾結的。他說:「陳爸是個很近又很遠的人。」

第一位父親的缺席,讓他渴望被愛,也期待父親能向他說聲對不起,讓他有理由放下那份因愛而生的恨。第三位父親給了他愛與陪伴,卻因為陳爸實在太過耀眼,讓文國士擔心無法回應他的企盼。

在偏鄉推動實驗教育有各種難。舉例來說,當地學校的校長、老師可能會將此視為一種不信任,甚或是挑釁,所以陳爸得花非常多的時間精力和當地教育人士斡旋、和黑白兩道喝酒,有時甚至得跑紅白場。

「我在那邊覺得,你景仰的人,不是你景仰你就有能量追隨。我覺得那時候我沒有能量周旋在大人的世界裡。」文國士說,不管是陳爸還是 TFT 的創辦人劉安婷,他們都選擇走一條把自己當工具效益最大化的路,非常辛苦,他體會到自己沒辦法擁有像陳爸和劉安婷一樣的能量,時常感到焦慮,卻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被看見。

「我在書屋半年多,大家都不知道我在幹嘛,因為我還在評估階段,臺北臺中兩邊跑,偶爾和陳爸交換意見,做一些記錄評估。但陳爸對於是否要辦學?怎麼辦?他有很多跳躍反覆,那是現實的難,那期間我覺得很消耗很孤單,但也很側面接近他,覺得,他在做的事情我做不到。」

「他蠻老套,說我是寶劍但待磨練,還說我生命經驗和他接近⋯⋯決定要離開時,肯定和心疼都會變成很重很重的負擔。真的要離職時,他說看我不是三、五年,他願意給我兩三年,好好處理父母的事情。他也抱歉只給我 22K,說錢不夠花要跟他講。」

就這樣,文國士離開了第三位父親。離開台東的那天,陳爸對文國士說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你要學會放過你自己」。第二件事是,「我隨時都在」。

2019 年 7 月 4 日,陳爸心肌梗塞驟逝,享年 55 歲。

孤單的孩子們

這半年來文國士經常受訪,談自己的童年,也談目前在南投陳綢兒少安置中心的工作內容。外界看來,是他挺過了負能量,現在可以反過來給予別人正能量。這個絕佳的光明案例大家都愛,讀完他的故事,可以給更多低潮的人勇氣和希望。

但事實是,這半年來,文國士夜裡喝到情緒潰堤的頻率越來越高。這個孤單的孩子每天醒來後,得陪更多孤單的孩子一起回應社會的期待⋯⋯

延伸閱讀

- 國國(下)

- 搬石頭的人

文章

採訪:鐘聖雄 攝影:許正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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