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國(下)

國國(下)

「你會到安置,就是在家裡沒有被好好愛過⋯⋯小孩有問題,常常是家裡有問題。但也不能怪家長,因為家長成長過程也有問題。」

會進到南投陳綢兒少家園的孩子有兩種;一種是家庭失能,經社工評估後需要接受庇護;另一種則是犯了些血氣方剛的錯,需要接受心理及行為輔導。在文國士眼中,安置機構裡的孩子和偏鄉孩童很相似,他們都是一群在成長時期很「缺愛」的人,差別只在偏鄉是普通病房,安置機構則是重症病房。

然而,假如偏鄉與安置機構只是程度不同的病房,那麼於兩地徘徊不去的文國士也從不是醫生。在缺愛這件事上,他從未痊癒。他說,自己就是去陪那些孩子的;那是一種同病相憐。

多數的問題都源自家庭

更直白地說,安置機構裡向來就只有兩種孩子 — 受暴者與施暴者。可文國士認為,假如我們能深入瞭解為什麼有些孩子會欺負人,且孩子也願意傾訴,問題的根源經常都會回到家庭。他舉例,有次機構內發生集體霸凌事件,一名少年在衝突後選擇逃離安置中心,於是文國士也跟著他離開,一路陪他談心。

他發現,當少年被問起衝突經過時,主動談起的卻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他的家裡出了什麼難解的狀況,才會導致他把心中那股壓抑而無處宣洩的怨氣,發在其他同學身上。

多數學校或安置機構遇到這種狀況,大概就是處罰鬧事的孩子,結案。更「傳統」一點的,則免不了一陣打罵。文國士直言:「打罵沒有用,這邊的孩子哪一個不是打罵長大?他們的生命中不缺這個,有用的話早就有用。」

相反地,他選擇給予少年肯定。他認為,那名少年「光是不打人而是選擇逃離,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在平常人眼裏,這個「光是不打人」的微小成果,背後卻是生輔人員花了好幾年的身教,才讓少年明白,暴力不能解決問題。

文國士也明白,如果孩子們犯錯的根源來自於家庭問題,那麼一昧地只想矯正眼前的行為,反而適得其反。他認為:「你會到安置,就是在家裡沒有被好好愛過⋯⋯小孩有問題,常常是家裡有問題。但也不能怪家長,因為家長成長過程也有問題。」

意識到問題的根源後,才是困難的開始。文國士說,從 TFT 及陳爸身邊所累積的經驗,讓他明白多數的教育問題,都不是第一線工作者能解決的;真正的解方,需要透過家庭、社福等更多面向一起努力,才有可能讓問題改善。但他強調,要求教育工作者去解決孩子們的家庭問題,絕對是強求,但多給犯錯的孩子們一些肯定,以及給他們陪伴和愛,或許沒有那麼難。

還懂得懊悔,就有機會變好

文國士在這群孩子面前幾乎沒有身段;很少人管他叫老師,多數人直喚他「國國」。他經常把自己的生命經驗跟所有學生分享,讓他們明白,不管出了什麼事情,都會是「我們」一起面對,而不是文國士權威式地去處理「他們」的問題。而坦承換來了坦誠,孩子們願意跟他說心底最深的那份委屈。

「我在孩子面前沒有架子,但那不是因為我的策略,而是我內心相信,我們都是平等的。」文國士說,即便自己在孩子們心中是個大人,還具有老師的身份,但他總告訴學生,他們還沒學會的,他也都還在練習,自己並沒有因為虛長幾歲就比他們優秀。他說:「我釋出善意讓學生感受到我脆弱的那一面⋯⋯我不知道教育怎樣可以更好,但可以拉近心的距離,之後才能更清楚該怎麼做。」

免不了有人說,文國士只是唱高調。在安置機構裡,大約有一半的少年是那些下一步就要被送去「感化」的孩子;對許多第一線的生輔人員來說,「愛的教育」在這樣的環境裡,是只能在電影裡出現的童話。但文國士認為,或許正因為安置機構裡太追求「有效」的管理,反而讓大人們更難去同理孩子們的感受。

他覺得,如果人們談論的有效,只是希望這些學生在安置機構裡很乖,讓管理者們可以拿到好的考績,那只是在壓抑少年們的感受,不難做到。「但他出園以後呢?如果著眼的有效,是他之後的人生也要有效,那過程中就要有很多陪伴⋯⋯他需要穩定,那是一種動盪的穩定。」

文國士所謂「動盪的穩定」,其實就是去觀察孩子們在起起落落的生活中,犯的錯有沒有越來越少,生活的狀態有沒有更穩定。值得被關注的,並不是那些又被犯了的錯,而是他們在每次犯錯後留下的眼淚,以及他們為了認錯所付出的努力。他認為,做錯事的人還會哭,還懂得懊悔,就還有機會變好,而他們的工作,就是去感受孩子們良善的部分,而非壓抑和控制他們。

「來安置的小孩都覺得他要好好努力,幫家裡爭一口氣,證明自己沒有那麼壞⋯⋯證明自己沒放棄,如果他連這個都沒有,他什麼都不會在乎。」文國士說,只要他明白孩子還沒有放棄,那他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提供有品質的穩定陪伴,並且肯定他們的良善,那就夠了。

拯救自己

文國士有過一段破碎的童年及叛逆的少年期。在他最無助的時刻,是他的高中老師鐘新南拉他一把,讓他明白無論再怎麼荒唐,都有人接納並陪伴他。在他的書中,他經常稱自己「國國」,彷彿那個曾被傷透了的內心小孩始終都在,而他也絲毫不介意讓更多人看見那名哭泣的孩子。

如今,他從那個渴求被愛,期盼有人陪伴的孩子,成了其他缺愛少年的老師(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從某個角度而言,文國士的親身經歷,讓他能真正同理那些孩子們的感受,也讓他能把這份工作做得更好,幫助更多和他有類似經歷的孩子。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而言,真正需要被幫助的,或許從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他坦承:「投身這行的人,很多人都曾被深深傷害⋯⋯有時候我會把自己的年少時期,投射到孩子身上,試圖去拯救自己⋯⋯我做這些事情,一定程度是自我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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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鐘聖雄 攝影:許正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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